接女儿放学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悠悠荡荡,扑簌簌像初春拂满肩头的落樱。到了午后,伏案书写的女儿大叫:“妈妈快来看,雪下得好大呀!”我奔至窗边,窗外已是粉妆玉砌的世界。屋檐覆了一层薄薄的绫,窗台上留下一串喜鹊行走过的痕迹。不知为何,居然为这样一种惊喜迷醉起来。我想,这应该是冬天给予我们最好的恩赐吧。
我其实是爱极了冬天的。小时候,有一年的作文课,老师出了一个叫做《我最爱的季节》的题目,我洋洋洒洒书写的,便是冬天。那个时候的语文老师,还是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女孩,她微笑着问我,怎么不是美艳的春、奇谲的夏、苍茫的秋,而偏偏是荒凉的冬呢?冬天一片萧瑟,风都是冰的,我爱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都没想便回答,因为冬天有风有雪,冰雪寒气中我们会变得更加坚强。老师瞪大了眼睛,专注地望着我,半天无以作答。我想,她应该是有些意外,这样的话居然从一个刚入初中、半大的孩子口中蹦出来。从那之后,我便成了她常常关注的对象。她总是在我的作文薄上留下长长的批语,每一个圆润娟秀的红色字迹里,都裹着她对年少时的我,一份饱满真诚的期许。
毕业后,再没见过老师,辗转听说她结婚生子,调去了离家更近一些的中学教书。许多年后一个冬天的黄昏,天空被厚重的阴霾一层层遮蔽,凛冽的寒风肆意吹来,拂起一阵飘渺的雪花。我瑟缩着身子,走在下班的路上,偶遇菜市场,想到父亲爱吃巷子深处那个摊贩的糖炒栗子,便一头扎了进去,却在香喷喷冒着热气的摊位前遇见了昔日的老师。曾经笑靥如花的女孩,已不再年轻,剪掉了乌黑的长发,肩头落着一层白色雪花。旧时丰腴的身材瘦削了许多,眼睛里浅藏着一股淡淡的愁。我们站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小贩们扯着嗓门儿叫嚣的声音忽然黯淡了下去,世界一片宁谧。我静静望着老师,彼此间一个浅浅的微笑,蕴含了岁月中许多无以言表的感伤。
老师还记得我,笑问:“还是喜欢冬天吗?”我也笑起来,点点头。她又感慨地说:“冬天真的让人变得坚强。”她拎着菜篮缓缓离去,寂寥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想起那一年,一个刚从校园走出来的女孩,莫名其妙做了一帮小鬼的老师。她曾经弓下身子,好奇地问我为什么喜欢冬天。我的回答也许无形中给了初次走上讲台的她,许多前进的勇气和力量。如今我也到了当初她的那个年纪,慢慢懂得人生中许多期望与失望交错纠缠后的迷茫和困惑。
那天之后,总觉得老师的话里好像有些经历过尖锐磨砺后的领悟与忧伤,一连给几位旧时的同窗打电话打探老师的消息,才知道,这些年老师过得并不好。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身体又不好,含辛茹苦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一脸青涩的女孩了。我听着同学在电话那端轻轻地叹息,眼睛迷蒙起来。想起老师染了白的发线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忽然觉得生命旅程中,那些不经意间在脸上留下的印迹,其实是刻在心上的伤。
后来有一年同学聚会,有人说老师随儿子出了国。她儿子很争气,考进了名牌大学,还没毕业便收到了去国外深造的邀请函。我心里一动,想起那次与老师的偶然相逢也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呆立着看老师的背影远去,却不曾想过问她要一个联络的电话。她还记那群淘气鬼吗?有时候被气得直跳脚,却还要耐着性子讲大段大段的道理。那年她病了,一连七天没来学校,大家都想念她,跑去她家,乌压压挤满小小的房间,她看着每一颗伏在床前的小脑袋,竟热泪奔流。老师还常在日落的时候,去那个的菜市场吗?拎着菜篮讨价还价,享受着糖炒栗子的香味?自那一别,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但我也很快释怀,老师是有故事的人,无论怎样,只要是她想要的生活,就该得到祝福。有些怀念,也许不必出口,深埋在心灵的最深处,比现世里浅薄虚假的问候更加温暖。
那一天,曲终人散,天空飘起了白雪,晕黄的街灯映着漫无边际的白。我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深深眷恋着冬天和冬天里每一个细碎缱绻的记忆。我想,与其千方百计探寻老师的近况,为生活里平庸而细碎的琐事唏嘘,不如将老师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那个时候的她,像一朵初绽的莲花,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岁月中,那些深印在冬天皑皑白雪上成长的足迹,已经将每一个有老师的画面刻在了我的心上。
窗外,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空中轻盈跳舞,一片一片落满窗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还在无边无际地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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