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爱上了三毛、席慕容、张晓枫，后来又常读刘墉、白先勇、余光中，对台湾更生出几分缱绻的念想。不知那是一方怎样的水土，竟孕育出如此灵动慧诘的人？于是去台湾岛走走看看的想法，便愈发浓郁。

2013年深秋，台湾开放自由行。我在第一时间办妥了赴台事宜，背起行囊，奔赴宝岛。天高云阔，海水正蓝，长长的台湾海峡在我脚下不断延展。太平洋一望无边，台风卷起的巨浪渐渐远去，我终于踏上了台湾的土地。

八天的旅程，由北向南一路辗转。没有旅行团的奔波赶路，亦没有被导游一次次带进与旅行毫无关联的商场购物，每一天在清晨幽静的小巷里醒来，窗外好像还掩藏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去淡水看暮色中缓缓沉寂的落日，夕光将海面映得橙红。码头上老迈的渔人对我说，200公里的海域之外就是福建。我看着漫无边际的海洋，潮汐暗涌，白鸟翩翩，心里却一阵怅惘。太平洋的海浪自顾自翻滚，海峡两岸却插着不同的旗帜。

雨气浸浸的黄昏，漫步九份老街，店铺外扎长围裙的伯伯，围着火炉转不停，章鱼烧的香味在空气里迂回不散。小店门口叫卖的阿嬷，递上一碗冰凉的芋圆。台湾北部山区悠深的小巷子里，年轻人都去了城市打拼，留下这些暮年的老人，雨声幽寂的黄昏，摇着扇子，聊着往事，屋檐下雨滴湿答答挂成珠帘，时光仿佛停驻在这里不曾移动。

在台北101负一层美食街，偶遇一位老兵。老人已是耄耋之年，红光满面，且很健谈。听说我从海滨之畔远道而来，老人笑笑地说：“哇！青岛啤酒很好喝。”我与他同一张桌子就餐，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消失不见，耳边只剩一段老成传说的往昔。

老人告诉我，他的故乡是江浙一带一个不知名的小镇。1949年随部队来到台湾，只有十九岁。走在故乡的小路上，不知怎的就被抓了来强征入伍。到台湾后十年，他与当地的女子成婚，育有两个儿子。他指着与他同行的小男孩对我说：“这是最小的孙子，也十岁了。”

八十年代中期，台湾开放赴台老兵回乡探亲，他曾回过家乡，但父母都已作古，老屋亦在文革中被毁，亲人四下分散。曾与他有过婚约的女孩，也下落不明，杳无音讯。老人回台湾后，一度心情沉郁，当年与他一起战斗过的老兵，很多人都已离去，后人遵循他们的临终嘱托，将骨灰不远千里带回故乡。叶落归根，他却不知自己百年之后应该回归哪里。

老人笑说，国民党待他不错，如今每月都有不菲的抚恤金，且家庭和睦，儿孙满堂贤孝，人生总算落得个圆满。许多旧时的战友，每天黄昏跑去淡水海边看一眼大陆的老兵，却一生孤苦，与宝岛纠缠一生，最终化为深山中寂寥墓碑下的一坯黄土。他渐渐懂得，何必纠结于身后之事，人生在世不过一副臭皮囊，哪里有爱、哪里有牵挂，就是家。他始于大陆，必将终于台湾，因此两岸都是家。

我听着老人的话，内心却如翻滚的潮汐，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笑笑地问：“这样说来，您应该算是台湾人了。”

老人立刻纠正说：“不，我是大陆人！”

我看着他身边那个生于台湾、长于台湾的小男孩，顽皮地跳来蹦去没一刻安宁，又说：“他是台湾人。”

老人回答：“不，他也是大陆人。”

我一阵感动，泪水竟迷蒙了眼睛。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和海洋阻隔不了的，是人间最真挚的情感。

从台湾回来后，对宝岛的深情更加丰腴，我决定写一个故事。1949年对中国来说很重要，那一年，千疮百孔的华夏大地，在风雨飘摇中迎来新生；那一年，许多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离开家乡，茫茫大海，驶向无法预知的未来，从此与这座宿命般的岛屿天长地久、相依相偎。

有些离别，是如此无奈。

于是有了后来的《1949年的恋人》。

时代是时代的错，历史有历史的苍凉，我们都是沧海一粟，如蝼蚁般渺小的生命，在时间的浪潮中跌跌宕宕。如今再回头看，这个故事在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执笔，显得有些青涩苍白。但没有关系，就好像自己生育的小孩，虽然毛病很多，并不完美，却一如既往深深地爱着它。因为，在我看来，写字多年，由始至终认真地创作一部完整的小说，才算真正的写作。即使它只是一个短篇，区区两万多字；即使故事的开始与结束，在我天马行空无限宽广的想像力和充满了美好理想的文字中，显得有些过于单纯和某些先天性的缺陷，但我仍然珍爱。这也是我对台湾一场爱恋之后，赋予她和自己最真诚的表白。

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我还会再到台湾。八天的旅程，从台北到高雄，遇见了无数为之惊艳的天然风光，静美的日月潭、神秘的阿里山、西子湾悠然沉落的夕阳，还有九份山区观景台驻足远眺，雾气缭绕中的寂寞汪洋……温文儒雅的台湾人，让我觉得，中华民族许多优良的传统，在这座小小的海岛上悉数保留了下来。但八天的时间，太过匆促，台湾周边的澎湖、金门、马祖、蓝屿等诸多小岛却未曾涉足，而这些，都或多或少在我钟意的作家的文字中显现，也在不经意间成为我对台湾眷恋和仰慕的理由。

如今，海峡已不是阻隔游人的障碍，但历史还是留下一些未完成的故事。隔海相望的台湾岛，是中国版图上最缱绻的部分，东南海域长长的海峡始终萦绕着淡淡的乡愁。喜欢余光中先生的老诗：“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世上，有些回归，是如此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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