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恋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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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盛夏之后,转眼便是秋天。北方的枫叶一片醉红,由淡妆到酡颜,层层重重,不知是谁堆叠泼洒了这一幅颜色。
她与小玉的赴台事宜,悉数办妥,向着台湾岛狂奔而去。
飞机在天空中不断降低高度,广阔的陆地在机仓摇摇晃晃中渐渐靠近。台风刚过,云海之下,天空明净高远。她望着弦窗外湛蓝的海水,一阵感伤,她终于跨越了浅浅的海峡,踏上了台湾岛。
走出桃园机场,她和小玉搭上计程车,直奔淡水。
台湾北部的海港小镇,还依昔保留着旧时的痕迹。老街上极具怀旧风味的店铺琳琅而置,美食、小吃、古董,就连街道尽头雍正年间便已沉寂伫立的福佑宫,也牵绊了游客的脚步。
旧时的淡水是台湾著名港口,日据以后渐渐淤塞,基隆港的兴起更让淡水相形失色,于是没落成为一座地方小渔港。但旅游业却因此发达,河畔缓缓沉落的暮色,夕光收敛,黄昏时分落日染红了河面,洒下一片橙红。旅行团很少来,从彼岸远道而来的自由客却很多,踢踢踏踏,一路观光一路吃,北台湾的海港民俗一览无余。
她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秋季天气清爽,水落苇白,翠绿色的田梗一望无际。
计程车一路风驰,转眼拐进了长长的小巷。
她走下车来,静静凝视着眼前这座整洁的院落。清澈的阳光,流水一般透过高树的枝叶,蜿蜒而下,明明灭灭浸润着周遭的世界,碧空之下的桂花树衬着深青松林,似一幅不断延展的画。
她不语,小玉亦沉默。一切尽在不言中。
按信上的地址,长水生前居住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长水用他的方式,保留了他和她之间深深的回忆。白色的小楼,矮矮的围墙,门前用细碎乱石铺就的小路,还有门口绿得葱茏的桂花树。六十年前,她家老旧的屋舍,就是这样朴素的装扮。
长水复制了它,在千里之外的台湾岛。
她的眼睛又潮湿起来,好像看见长水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苍白的发、微驼的背,一只轻飘飘荡在风里的袖管。捧着余光中的老诗,两行清泪挂满脸颊。
海浪温柔低语,阳光穿过淡淡的云层留下一片波光。
小玉轻声问:“阿婆,我们过去敲门好不好?”
她急忙摇头,拉住小玉说:“不,不,这样看看就好。”
“阿婆,我们来台湾就是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难道不进去吗?”小玉不解,又问。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指上绕着一个红色同心结,坠着长长的璎珞。
那少年打开门前的竹篱笆,快步走到桂花树下,踮起脚尖,正想将那写满祝福的同心结,挂到树上,却一眼望见了她们。
少年笑笑地说:“阿嬷是来淡水玩的吧?码头在中正观光市场那边,有船去渔人码头和对岸的八里,可以看到沼泽地里大片的红树林,还有雾气缭绕的观音山,你们走错方向喽。”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老街对面的河堤。一看就是将她们看作误入小巷的旅客,于是热心地讲解一番。
她怔住了。
这不是六十年前的长水吗?黝黑的皮肤,闪着灼灼光芒的眼睛,还有两道剑拔弩张的眉。许多年前的她和长水,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将写满美好祝福的同心结,一个一个地挂上树梢。长水攀着木梯,假装脚下一滑,吓得她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却轻盈落地,冷不丁立在她的身旁,两人相视而笑。
红色的同心结,挂在树梢上,迎着风轻飘飘,宛若一片飞舞的红蜻蜓。
她喃喃地叫着:“长水,长水。”
男孩停下脚步,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她,半天才说:“长水是我爷爷,他半年前刚刚过世了。你们是……”
“不,不,谢谢你。”她连连摆手,礼貌地谢绝了他的邀请。
望着男孩刚刚挂到树上的同心结,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棵树?”
男孩笑笑说:“我也不知道耶。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有这棵树。爷爷生前常说,以前在大陆的时候,他的家乡就种了很多这样的桂花树。一到八月桂花盛放的时候,整个村子都飘着香。”
他抬头看了看树,又说:“以前爷爷有什么愿望,都会做成同心结,写在上面,挂到树上去。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附近的很多人也都这样做,甚至连码头那边的也有人来挂同心结,这树就慢慢变成一棵祈望的树。”
男孩朗朗笑了起来,眉宇间闪动着一种沐浴阳光后的坦诚与真挚。
“你刚刚挂上去什么样的愿望?”她好奇地问。
男孩脸上泛起一丝红潮,腼腆地说:“我那个啊,可能有点傻啦。其实是希望,我爸寄去大陆的邮包,不要被退回来。不被退就代表有人收到了,我爸说,那个邮包对爷爷很重要,那么多年他都没有机会寄出去。”
她的泪又涌了上来,很想拥抱这个纯良质朴的男孩。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长水的血液,就好像延续了长水的生命,接受上天的旨意,在这样一个深秋朗朗的晴天里,安心等着她的到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哽咽地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男孩见她有些异样,脸上也添了些犹疑之色,问道:“阿嬷是从大陆来的吧?还是进来坐一坐吧。”
她又一次摇头说:“好孩子,谢谢你。再见了。”
她转身走出小巷,小玉挽着她的手臂。再回头远远望去,那男孩还立在那里,不断地挥手作别。
天边,翻涌的云海,像大朵大朵甜腻的棉花糖。
走下石阶,海洋静静置于眼前。碧波缱绻,天色澄明,水面上轻舟翩翩,白色的海鸟扇动着翅膀轻盈而过。海风徐徐送来,拂起她的银丝。
她闭上眼睛,静听大海低语呢喃,眼前闪动着一个斑驳的背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长水决定将骨灰留在这座小小的海岛,叶落不归根,有家却不回。每天黄昏都跑去海边看一眼大陆的老兵,带着一生的遗憾与眷恋,回到生命起缘的地方,就像每年远行的鸿雁,深秋一路南下,初春辗转北上,振翼、哀鸣,勇敢地闯荡世界,北方是家,南国亦是家,有爱、有牵挂的地方,都是家。
小玉轻轻地问道:“阿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您来台湾,到了淡水,难道真的不想看看他的摇椅、他的阳台、他的照片,甚至是他睡过的床、他写字的书桌?那间屋子里,到处都会有他的影子,阿婆——”
“我其实已经见过他了。”她淡淡地说。眉宇间洋溢着单纯与美好,“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是的,她已经见过了他。那个与长水一模一样的少年,已代替长水,六十年后与她重逢。她在耄耋之年,飘洋过海来到台湾,看到长水为她打造的旧居,内心已了然,六十年,光阴潺潺而过,她始终活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再见了,长水。”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转过头,向海边望去。天边,古铜色的落日,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衬着阳光,像清澈的湖水。天际云层淡薄,山峦的边缘积满金红晚云,就像六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年轻的她和长水,手牵着手,行走在故乡悠静的小路上。
……
时光静静流转,深秋之后又是隆冬,白雪自顾自飘零,转眼又过一年。光阴在流水中一路远去,暮春刚过,盛夏便急促而来。八月里满城飘香的桂花开得绚丽,微风一过,扑簌簌拂满肩头。
她在庭院里为花草浇水的时候,摔了一跤,跌了后脑,陷入昏迷。她躺在飞驰的救护车上,隐隐约约传来刺耳的鸣响和亲人们不断地呼唤。她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斑斓的世界,眼前却忽然跳动着许多温暖的画面,她与长水小河边追逐嬉戏,她和福生携手漫步海滩,她收到那个来自海峡对岸的包裹,她去台湾,与停驻在1949年的恋人道了一声“再见”……
两天后,她在睡梦中安然离去。
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洋洋洒洒,一连几天不肯消散。雨滴轻轻敲打着医院的窗棂,像一首温情脉脉的老歌。
她安静地睡着,银白的发、青翠的眉,脸庞上深深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她的唇边还带着浅浅的微笑,枕边摆放着两枝洁白的桂花。又到了八月桂花缤纷的时候,故乡贫瘠的土地上,曾经因为她缠绵悱恻的爱情,绽放出那么绚丽的花朵。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用瘦削的肩膀承担了人生漫漫旅途中长达六十年的生死别离。
葬礼那天,阳光拨开满天阴霾,映得天空像蓝色的丝绒一样美丽。
没有大悲大恸,没有满世界飘洒的眼泪,前来送别的亲人,忧伤悲凉中亦带着淡淡的释然。生与死,不过一念之间,若看淡了人生的喜悦与苍白,离别便化作生命的下一站旅程。
她曾对孙女小玉意味深长地说,若有一天,她到了离开的时候,不要打扰她,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地起程。那是一段充满了愉悦的旅程,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她的,都是她一生挚爱的人。
小玉将两枚同样款式的戒指放进了她的墓穴里。
沉重的大理石一点一点地盖上,她的人生划下句点。墓碑上深刻的字,证实了她曾经来过、爱过、分离过、亦相守过。那两枚随她一同埋于地下的戒指,从此再也不会分离。
雨后的山林清雅静谧,鸟雀清脆的嘶鸣,在山谷中悠悠回响。天色浑然空蒙,远处,翠色笼盖的深处是宁谧的田园。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隔了爱情,包括海洋和时间。
全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