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了二条城和金阁寺,不去京都三大名胜的另一处清水寺看看,总是有些遗憾。想到那悬空于绝壁上的日本国宝级文物清水舞台,倚靠断崖笑看历史几百年风云变幻,心里无端端涌上一种莫名的崇敬与仰慕。于是挥别碧水之上的金阁,直奔古都东部帛长的音羽山。
公车晃晃荡荡,按原路返回,冷气开得十足,一身潮湿暑气渐渐平复。阳光透过车窗落入眼底,昏昏然竟涌上些许睡意。又经二条城,护城河流水汤汤,我才发现,来时对于京都做的旅行攻略还是有些纰漏,相较于偏远的金阁寺,清水寺与二条城不过咫尺之遥,假若当初告别二条城直奔音羽山,时间上定会节省不少。我与京都的约会,不过一日光景,想到光阴流水般匆匆而过,心里不免一阵怅惘。
至八阪神社,车厢忽然拥挤起来,来自中国的旅行团队乌啦啦涌了上来。导游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介绍说,从现在开始,一路走一路古色古韵,几百年前风华绝代的京都,宛若一幅延展的画卷。我心下欢喜,与女儿两个人的旅行,虽温馨惬意,却总是有些忐忑,满眼都是风景,担心一不小心错过了京都的华丽与婉约。况且,清水寺在音羽山半山腰处,跟着他们一路上山,总不会出错。
谁知道,下了车却立刻寻不见他们的踪迹。路边一众小店琳琅而置,玻璃制成的纸鹤风铃,微风一过叮当乱响,美得心醉,只钻进去匆忙一转,再出来时只剩我们孤零零两个人。于是放宽心,不再追随他人,且走走停停,看自己的风景吧。路边低矮的和式房屋,一栋一栋鳞次栉比。一尘不染的小小院落,绿色植物扰攘满篱,庭院里桐树碧静,门口白色幡帘掩着精致的佛龛,石槽两边插着色彩斑斓的小花。竹筒制成的门档,静静伫立。门上挂着白篱细竹,深蓝底色印白花的粗布门帘,迎风而动。墙壁上木板斑驳陆离,青色瓦片迎着阳光,闪着灼灼光亮。我心里一动,早知道日本人对生活的要求很高,却未曾想到精致成这般景像,不过是平凡的市井人家,却好像天然博物馆。几百年前的古老建筑,还保留着旧时代苍凉的记忆。
沿山道一路向上,着和服的女子款款而来,鬓发挽成高高的髻,脸上涂了一层刺目的白。木屐轻叩石板,踢踢踏踏似一段历史的回响。在京都,随处可见如此温婉的背影,路边卖和服的小店生意兴隆。女儿扯扯我的衣襟说:“妈妈,你怎么不尝试一下穿和服?”我笑笑说,三十多度的高温,我已周身水气氤氲,若再裹上厚厚一层,就不是视觉的享受,而沦为一番苦刑了。
终于爬至山腰,远远望见清水寺绯红的山门,再回头望去,小路蜿蜒而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清水寺始建于778年,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曾数次烧毁并重建,于1994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相传为唐僧玄奘在日本的第一个弟子慈恩大师创建。春时樱花烂漫,缤纷轻舞如漫天飞雪;秋季红枫飒爽,似火焰蒸腾,热烈而壮丽,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香火鼎盛。穿过山门,四周绿树环抱,半山草木苍翠欲滴,乌鸦在低低的云空中盘旋。天空碧净,白云星星点点。山坡上挤挤挨挨尽是八方游客,寺前雪片一般结了满树满棂的御神签,簌簌摩挲。
转过弯,眼前忽然一亮,清水舞台已静静置于眼前。周遭花树冉冉,游客悉数停驻,硕大的舞台只靠139根木柱支撑,演出的是日本传统的“能乐”。只是,我很好奇,这舞台三面都是绝壁,观众又该置于何处观看演出呢?后来我才知道,这清水寺供奉的是一座金色千手观音像,而观众也就只有这一位,原来这里是为神演出而设的舞台。还有一种说法,这舞台另外有一个作用,就是“跳台”。日本人常说:“从清水寺的舞台跳下去”,表示一个人豁出去做某件事那种奋不顾身的决心。据说江户时代,有人为了让神实现自己的愿望,真的从舞台上纵身一跃,也有人统计,生存率为85.4%。因此常有人专门到此自杀,政府还特意颁布禁令来阻止这样的行为。舞台下方流水淙淙,是著名的“音羽瀑布”,许了心愿的游人掌长柄木勺接泉水一饮而尽。据说,这三股泉流相当灵验,却只能饮一口,若饮两口愿望实现的机率便会减半,三股皆饮,则完全不能实现,意喻做人不可太过贪心。
我立在舞台之上,极目远眺,视野豁然开朗,整座京都尽在脚下。想起川端康成在《古都》里的句子:“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想来当初大师写作的间隙,一定数次登这音羽山,站在这里望向山下古都一望无际的灯火,才会生出如此华丽的辞藻。而千年之前的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到清水寺参拜时,披着尽染天色的晚霞一步一步攀上这山腰一览黄昏山色,是否也在这里伫立过?这被我踩在脚下的木制建筑,看尽人间冷暖与岁月变迁,山下烟火滃然,山上静寂清悠,生命的起缘与终结,皆与这辽阔的土地脱不了干系,忽然觉得此时自己立着的,是一处人生的舞台。
角落里戴斗笠的僧人,白色和袜趿着木屐,一袭长袍飘然而动,喃喃低语,神情专注,好像外面世界的喧嚣扰嚷与他没有丝毫瓜葛。我才恍然,佛在心中,内心的平静与淡泊,让灵魂也远离尘世的污浊,参禅悟道在于意念。所谓立地成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转了一圈,疾步走出佛殿。我虽不是佛家的信徒,见那僧人如此虔诚,亦有些赞叹与景仰。在他眼中,世俗的纷扰不过是一场虚无,云烟散尽,空留污秽一身的皮囊。
想起旧时读一本书,提到清水寺后的一栋建筑,没有复杂的斗拱,甚至没有遮蔽风雨的围墙。一群小小的塑像,高高低低摆着,据说是当地妇女为夭折的婴灵而供奉的。那些妈妈,很多已经白了头发,还柱着杖,按时前来祭拜她们未能长大便已死去的孩子。作者每次到访清水寺,都会忍不住过去祭奠。我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见到这样的文字惆怅中亦带着些许悲凉,于是执着地想要找到那写满相思的塑像,却寻寻觅觅终不得见。回程时,在清水寺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众多低矮石人。那雕成人形的塑像,脖颈上圈着色彩斑斓的围巾,不知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回国后再翻那本书,才恍然,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些拙朴的小石像便是我一直探寻的东西。只是,没能停下脚步细细观摩,总是有些遗憾。
走出清水寺,一路下坡,我却叮嘱女儿小心脚下延展的石板路。来时躬身上山,虽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毕竟重心在前,攀岩亦是一种收获。如今下山,山路陡峭,却更容易失了警惕与分寸,就好像人,艰苦奋斗时自是咬紧牙关,埋头前行,等到人生得意时,便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一不小心摔了跟头,伤筋动骨,人生自此沉寂了然。
女儿却心心念念小店里的抹茶冰激淋,坐在门口的木板上,吃得津津有味。我立在廊下,长长的屋檐遮蔽了头顶骄阳,清水寺高高的山门和远山上郁郁葱葱的绿色惹了一眼怜爱。山下,京都迂回不断的街巷与都市里的繁华纵横交错。历史是一处斑驳的舞台,我们都是画着脸谱的小演员,每一张脸谱背后,都掩藏着一个不可复制的灵魂,有的卑微,有的壮丽,有的一世清高,有的空留一生寂寞,在这人生的舞台上,看别人和自己演出的剧幕拉开又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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