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浅草，夜已深沉。一路灯火飞旋，行人点闪。和式小屋外圈起的篱笆院墙与沐浴夜色的一树芭蕉，静谧安然。邻人花圃铁栏杆爬满淡紫色蔷薇，茂密枝头挂着薄薄弯月，深色夜空云气隐约。以为城市已朦胧睡去，谁知道一入了地下铁，方知东京这二千万人口密度的国际大都市，绝不是徒得虚名。人潮涌动的车站，熙熙攘攘穿行的路人，店铺依旧灯火闪耀，下班族踢踢踏踏，匆匆步履一如白昼。

    搭JR山手线回到池袋酒店，疲惫已袭上心头。放下行囊，匆忙沐浴，时针已指向零点。同宿一处的朋友摊倒在床上，见我粘了一身潮湿水气，相视一笑，我却不知该道晚安还是早安。这一天从北国至东京，走走停停，体力消耗很大。行程已至尾声，她们明日留在东京逛街购物，慵懒地睡个好觉，我和女儿却还要奔赴几百公里之外的古城京都。对我来说，此行最具魅惑的一站当属这千年古都，想到压轴大戏即将上演，内心自是雀跃不已。空调呼呼运转的房间有些淡淡凉意，薄毯盖在身上，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这些天行走日本的光影与记忆，像电影长长的胶片，一幕幕闪过，忽然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感到小小的流连与不舍。

    清晨五点半，窗台已泻了一地阳光。弯月早已退去，晨风徐徐送来。朋友还在酣睡，我和女儿蹑手蹑脚地闭了房门。街道冷冷清清，立在街口的信号灯孤独地变换颜色。新开张的便利店里飘出淡淡的烟火气息，收银台边扎围裙戴棒球帽的年轻女子，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与我颌首问早安。地铁站里人流初起，一路相随的旅客，满脸匆忙之色，大都奔向东京方向。想起朋友曾说，日本人上班的路线通常拉得很长，每天三四个小时耗在路上，工作地点集中于繁华地带，公寓却选在极远的地方，东京寸土寸金，这也是无奈至极的事。

    女儿起得太早，靠着座椅朦胧起来，细细的鼾声，惹得立在一边提公文包的日本人一脸笑意。其实这静静的车厢，闭目养神的人不在少数，但成年人的世界里也许更多的是疲于奔命的倦怠，虽是假寐，心里还惦记着即将开启的一天，不见得真的睡得着。小孩子天真烂漫，连睡眠都不分场合地想睡就睡，内心的澄澈明净自然不必多说。

    至东京站，时间尚早。抬头看新干线时刻表，刚好最近一班的“光号”即将启程。如果说这新干线，早些年对我们来说还有些赞赏与喟叹，如今国内高铁动车一路风驰电掣，也没什么稀奇。但日本人眼中的新干线，多少还带着点传奇色彩。1964年，为迎接东京奥运会而运行的新干线，命运多舛。时任日本国铁总裁十河信二力排众议，坚持要兴建一条新干线。为此需要进行多方面的技术开发，极大的促进了冶金、机械制造、电子、土木以及与之相关的服务行业的发展，给日本经济带来了巨大影响。那个时候，时速达到200公里的“子弹头列车”，也成为日本的骄傲。许多年过去了，新干线的时速一提再提，网线遍布全国，已成为日本交通的命脉。而当年坚定信念的十河信二也成为日本人心中的英雄，他的雕像至今还立在东京站16号月台上。

    列车缓缓而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慢慢变得模糊。农田与屋舍交相辉映，小池塘水波盈盈，浅渚之上葱茏的水草随波倒伏。夹岸芦苇接天蔽日，青青碧碧映着水色，飞鸟白沙，竟自成风景。青山连绵起伏，山脚下金色麦地一畦一畦，田间劳作的农人低头弯腰，一双粗糙脚板踏着松软泥土，鼻腔里弥漫着悠悠稻香。旷野之上，偶现低矮墓碑，这肥沃的土地也承载着先人的庇佑。坐在前面埋头用早餐的中年人，几枚淡雅寿司便已果腹，摊开一张《朝日新闻》，自顾自阅读了起来；旁边一对年轻的情侣，头挨着头依偎，女孩飘逸的长裙上依昔落着几滴咖啡的渍；身后几位金发碧眼的老外，小声地讨论着什么话题，旅途冗长，不知该怎样打发多余的时间。

    我望着窗外澄净天色，阳光清澈如水，一倾而下，灿灿地映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和女儿相视一笑，两个人的旅行，温暖惬意。品川、静岗、横滨、名古屋，熟悉的城市悉数而过，松本清张小说里的画面如漫漫天光一一闪现。此次日本之行，尽徜徉于北海道，收获的也多半是北国的记忆，辗转至关西，旅行已近尾声，横滨樱木町的蜿蜒小路和六本目的夜景、名古屋的热田神宫与白鸟庭园，以及古老的大阪城，都是极想涉足、斟酌之后又不得不放弃的地方。岛国国土虽仅为我国1/25，但各处古迹历经岁月与战争的洗礼保存完好，一次旅行尽收眼底本就是奢望，只好等到下次再相会了。

    列车缓缓滑入京都站，宽阔月台上游人川流不息，空气里飘动着一股古老的韵味，时光仿佛在盛世繁华里转了一圈又暗自抽离，回归纯朴。我牵起女儿温润的小手，掌心宛如握着幼年时随父亲走南闯北的自己。那时候的我，是父亲宽大羽翼下乘凉的雏鸟，一双清亮的眼睛初识人间岁月，如今我告别青涩，羽翼已丰，足以为另一个懵懂的小女孩撑起一片蔚蓝广阔的天空。

    世界那么大，岁月清欢，人间曼妙，一定要去看看。古城京都，两个人的旅行，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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