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清雅秀丽的北海道，一个多小时的旅途，飞机缓缓降落在东京羽田机场。如果说几天前的短暂相逢，还依昔有些擦肩而过的遗憾，那么再到东京，便不想再做时间的旅人。走走停停，城市的雍容与空蒙山色尽收眼底，便心满意足。

放下行囊，黄昏露过绵细的雾气展露无疑。北国的清爽还萦绕心头，东京闷热潮湿的天气已笼了一身氤氲水汽。晚风扑面而来，没有丝毫凉意。短裙紧紧贴着肉身，背上细密汗珠洇了潮乎乎一层。池袋繁华的商业区，暮色中已霓虹闪烁，灯火流丽的街市，迎着向晚残阳，从容且充满淡淡倦意。面无表情的上班族匆匆而过，高跟鞋踢踢踏踏一阵空响，女孩低头而过，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的曼妙清香。地铁车厢又一次变成“罐头”，乘客虽多，却悄无声息，只留下车轮与钢轨摩擦的声音，咣当咣当狂奔而去。

至皇宫御园，黄昏渐深，树上如雨的蝉声缓缓歇下去，暮色里充满草木疯狂生长的气息。远处，青瓦白墙的宫殿赫然而立，琉璃屋顶、翘角廊檐，与我邦旧时伟岸丰腴的古老建筑无异，窄窄门廊下一扇小门暗自合拢，门前置着已结束参观的木牌。护城河蜿蜒悠深，岸边小路上树木绿得葱茏。河水清澈晶莹，水底暗流之中，肥硕鲤鱼一身斑斓花色，老龟踯躅而行，磕磕碰碰似迷醉的酒客。河面上自顾自游弋的天鹅，形单影只，见我们靠近，拍着翅膀溅水而来。空气里有暮夏薄润水汽，鸟儿在石栏上啄来啄去，轻轻喘着。

我看着天边古铜色的落日，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置于城市中心，静寂的皇宫却还停驻在旧时的鲜活气味中。1945年，日本战败。那辉煌一时的裕仁天皇，就是在这里宣布投降的吧。言犹在耳，暗淡低沉的声调承载了对军国主义的万般不舍和现实的无奈。时代有时代的宿命，作为一国之君期盼国家富庶昌盛原本没错，但通过侵犯和掠夺却是时代所不能容忍。如今告别了战乱，已是太平盛世，他的儿子更懂得和平的意义。1992年，中日邦交二十周年，明仁偕皇后美智子一同访华，是迄今为止唯一到过中国的天皇。夕阳渐渐坠落，夕光与彤云交错下的皇居一片静雅润和，年迈的天皇与皇后，洗尽铅华不过是两位寻常的耄耋老人，此时的他们又在做些什么呢？手牵手并肩看暮色初起，还是正漫步在郁郁花香的丛林里？

肚腹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我才恍然，一路相机闪个不停，时间却已奔向晚间。朋友提议，去浅草寻些美味，那里悠深而置的巷子里常深藏着意外的惊喜。走出地铁站，正是雷门浅草寺。火红的灯笼高悬，居酒屋里传来隐隐人声。路边卖纪念品的小店悉数打烊，昼间繁忙热闹的街市忽然静默。游人未减，三三俩俩并肩而行。着和服的女子，趿木屐，手上挽着轻便竹篮。篮里粗布包袱裹着悠悠香火，身边额发初覆的小女孩，梳高高的发髻，齐刘海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手中风车转个不停。我才发现，来寺院上香并不是白天的专利。入了夜，换一身旧时和式礼服，踏着月亮与星光，更显虔诚。

金碧辉煌的庙宇转瞬即到，观音堂闭了门，黑漆漆的木门裹着金色雕花，更显得庄重肃穆。这浅草寺是东京都内最古老的寺庙。相传，在推古天皇三十六年(公元628年)，有两个渔民在宫户川捕鱼，捞起了一座金观音像，附近人家就集资修建了一座庙宇供奉这尊佛像，这就是浅草寺。其后该寺屡遭火灾，数次被毁。江户初期，德川家康重建浅草寺，使它变成一座大群寺院，香火源源不断。每年元旦前后，前来朝拜的香客，人山人海。之前我虽未亲历东京，但旧时教日语的尹桑每每提及浅草寺总是一脸得色。学生时代他曾作为交换生来到东京，住处便与浅草寺一步之遥，常来这里游历。我也因此有些小小的期盼，不知一处沿袭着袅袅香火的静寂庙宇会有怎样的魅力？直到亲临，立在宽大廊檐下举目眺望，远处灯火辉煌的东京塔赫然入目，心旷神怡间多了几分悠闲惬意的想像，才恍然，当初尹桑多半是因为站在这里，既聆听内心声音的清澈回响，又能在繁华都市间觅得生命的平凡与平静，这大概是异乡人的共鸣吧。

一番闲逛，忘了早已饥肠辘辘，再回头寻找美食已错过了好时光。店家上起门板，礼貌地说已至歇业时间，一众人不免怅惘。眼尖的朋友关键时刻又发挥吃货本能，指着转角处一间亮着灯火的店面笃定地说：“就它了。”沿旋梯一路而上，餐馆窄窄店面方有些小小的拓展。二楼小桌边聚着一对一对的年轻人。日本人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喜好下班后结伴去餐馆、居酒屋小聚，昼间工作的繁忙辛苦，需要如此场合、如此友人一番排解。迂回宛转的走廊，绕上一圈便觉得四下迷乱，对厨房里送来的食材也不敢抱有奢望。谁知道，那食物一入了口，却忍不住叫好，水灵灵的青菜、醇香的茄子，马铃暑与鸡蛋混搭的小饼，竟是天作之合，吃得满口留香、意犹未尽。

走出餐馆，月已移至中天。夜风轻缓，天色澄明。小路上的低矮民居，嵌木格子窗棂，门边秀丽文笔书着主人姓名，软布窗帘迎风而动。窗口明明暗暗映出橘色烛火，曳曳摇动，映得满壁人影树影。街道片刻冷清，信号灯冗长的街口，晚归的人步履匆匆，侧身而过，鼻腔里洇着人间烟火的辗转与奔忙。

我立在十字街头，心里却一片宁静。晕黄的街灯将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夜色一如深海，我却宛若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想起熊天平那首明快且带着淡淡悲凉的老歌：“想问天问大地，或者是迷信问问宿命，放弃所有、抛下所有，让我飘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与这座城市固守着一小时时差的远方，也渐渐迎来睡意，翘首期盼妈妈的小男孩儿多半已进入梦乡，忽然很想念，想念一双温润的小手轻轻抚过脸颊，想念那双离别时噙满清澈泪光的眼睛。

夜缓缓滑入更深的静谧。

微信公众号：jyyx0714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