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登别至洞爷湖，与其说是一场空间的移动，不如说是心灵的旅行。告别了地狱之门，汽车贴绝壁上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郁郁葱葱的山林将视野映得一片清亮，阳光斜窗而入，窗外便是陡峭的悬崖，俯瞰中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谷，深邃地仿佛停留在上辈子的记忆。夕光与彤云掩着即将到来的暮色，黄昏跌入脑海深处，像一幅静雅清逸的画。

    孙师傅载着我们一路狂奔，计算着时间，要在黄昏隐退之前抵达偏远的小镇。我才发现，登别与洞爷湖的相隔，就是这座山从这边到那边的距离。假若日本也有愚公，将此山移去，便省却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山林静寂无声，薄雾渐起，掩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如梦如幻。山脚下的小小村落印入眼帘，低矮木屋鳞次栉比。农田与屋舍交相辉映，屋顶上的黑色烟囱和琉璃瓦片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山间的小学校正值暑期，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架着高高木廊，想来正为新学期的到来大兴土木。田间偶有农人劳作，挽着裤管赤足而行，松软泥土从脚趾间轻快溢出。层层麦浪随风而动，绿油油的一片。旁边植着粗壮老树，繁茂枝叶四下伸展，枝梢上坠着青涩果实。闭上眼睛，仿佛闻到果物的悠悠清香，收获的季节已然不远。

    我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奔波一天的疲惫席卷而来，朦朦胧胧似有睡意。蓦地一抬头，却忽然呆住，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潋滟的湖光与山色，洞爷湖沐着夕阳的余辉，正自顾自美丽。这洞爷湖是北海道三大名景之一，因处于火山频繁活动地带，虽位于寒带，却是个不冻湖，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清澈的湖水。洞爷湖在土著居民阿伊努族人的语言中意为“山之湖”，大约形成于10万年前的几次火山喷发。四面群山环绕，温泉遍布，也是休闲养生的胜地，因此享有“北海道明珠”的美誉。我看着湖光晚景，翠色笼盖的深处敛着淡金色的阳光，想像着此时若不是晴天，天青色等来一场迷蒙烟雨，湖上星星点点开满小小的绣花球，撑一把曼妙的油纸伞漫步堤坝之上，也许更有些时光交错的韵味吧。

    车子在旅店前缓缓停驻。寂寥小镇，游人稀少，信号灯亮了半天，却无一辆车通行。店家已掩了门，早早打烊，任外面的世界再喧哗也与这里没什么相干。至旅店，客人的鞋子统统置于一边橱柜，主人早已准备了暖心的拖鞋。系粉色围裙的侍女迎上前来问好，轻言细语，灿烂笑意宛如窗外明净的日光。提着笨重的行李一路而上，推开门，传统的和式房间眼前一亮，榻榻米上置着小小案几，窗外便是一望无际的洞爷湖。湖上翩舟点点，驶往湖心岛的小船，沿水道逶迤而去，留下长长的涟漪。夕阳西下，湖面一片波光。假若时间充裕，在这窄厅里淋一壶香茶，青花瓷萦绕着袅袅而上的云雾，茶香混着草席特别的味道，也是一番心灵的慰藉吧。想到这一夜，枕着湖上轻薄雾霭沉沉入睡，竟暗自揣测会拥有怎样的梦境。

    至餐厅享用过小型的“成吉思汗”烤肉，已是暮色合拢。月亮爬上天际，洒落一地银白。与朋友结伴湖边散步，渐有人声。小镇居民三三俩俩迈着细碎的步子，月光一路尾随，却不肯惊拢了清澈的灵魂。远处似有歌声，走近一看，众人围成一圈，翩翩起舞，跳的正是日本歌舞伎里的传统舞蹈。朋友笑说，这大概就是日本的广场舞吧。只是这跳舞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随时有人加入，亦有人退出，谈笑间摒弃了一天的辛苦与倦怠。

    八点钟，乘游轮缓缓而去。湖心岛沐着月光，变成一团黑色影廓。水声潺潺，流萤贴着水面追逐嬉戏，湖面上倒映着流丽灯光，岸边游人聚拢。绚烂烟火腾空而起，一束一束的亮色划破漆黑夜空，留下瞬间斑斓。女儿依偎在我身旁，仰头凝视深邃的天幕，少了先前的喧闹多了一丝宁静。我牵起一双湿润小手，掌心的温度相互传送，忽然觉得八月盛夏的夜晚，是烟火最迷人的季节，任身边素不相识的旅人阵阵惊叹，心里却一片静谧。

    踏着月色而归，晚风徐徐，北国素雅的小镇已有了淡淡秋意。月至中天，似银盘悬于天际。回至旅店，发丝还残留着湖上的潮湿味道。携浴袍至公共浴池，偶遇刚刚出浴的年轻女子，发尖还落着晶莹水滴，擦肩而过，微微一笑。沿旋梯一路而下，却被门外的小小书龛吸引住了，一格一格的木台上书籍整齐排列，墙头悬着淡雅版画，地板上置着一张竹榻，想那泡过热汤出浴而来的人，一身慵懒靠在这里休憩，随手一翻，自是人间惬意之事，忍不住又一次感叹日本人的巧妙用心。掀起暗红色的粗布门帘，浴场空无一人。褪去衣衫，缓缓沉入热汤，背后一阵浓浓暖意。虽没能在温泉之乡登别泡泡带着浓郁硫磺气息的热汤，辗转来到洞爷湖，少了臭气的轻细水流似乎更有韵味。

    夜渐深沉，轻舟回港，倦鸟归巢，湖上渐渐归于平静。一身倦怠终于带来了沉沉睡意。我和女儿并肩躺在榻榻米上，脑海中还萦绕着湖上璀璨的烟火，与一夜星光彼此相伴，照亮了幸福的瞬间。这一天，从幕府时代的伊达小村到山谷地狱，再至山外的洞爷湖畔，好像做了一场清梦，梦里的水乡泽国由淡妆至酡颜。小镇人声隐没，月光静静泻下，更显得寂寞宁静。窗外，树影婆娑，晕黄街灯伴着一夜好梦暗自逍遥。明天定要起个大早，赴晨光中的洞爷湖一场约会。

    生命是多么美好，仿佛这一程又一程的旅途，困顿也好、惊喜也罢，总有一路同行的人。想到这里，唇边涌起微笑，眼睑却自顾自合上，也顾不得女儿在耳边低语呢喃些什么，在这烟火弥漫的季节，且相拥而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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