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对带“地狱”二字的地方,多半都有些惧怕。比如旧时读横沟正史的小说《狱门岛》,日本海上孤单寂寞的小岛,听起来就很古怪,果然在岛上接连发生的凶案更是让人心有余悸。问题是,愈是这样生来就与恐怖脱不了干系的地方,却偏偏欲罢不能。车子在北海道清丽的山野间穿梭,停在水汽氤氲的山脚下,司机孙师傅指着远处空灵寂寥的山峦说,这里就是登别有名的地狱谷,我便来了兴趣。牵着女儿匆忙上山,想一探究竟。
地狱谷是北海道登别市的一个火山口遗迹,与洞爷湖毗邻而居,是火山爆发后,由融岩所形成的一个奇形诡异的谷地,灰白和褐色的岩层加上许多地热自地底喷出,形成特殊的火山地形景观。沿着山道一路向上,没多久便汗流浃背。暑气从地底缓缓升腾,脚下隐隐的热度不断提醒着我,此地火山虽已老成传说,但余威仍在。
至山谷,心里一阵悸动。远处青山层峦叠障,郁郁葱葱一片翠色,近处却白茫茫一层似洒了盐巴。山石嶙峋怪异,且寸草不生,岩石间雾气飘渺缭绕,袅袅而上直至云端。长长的木栈道蜿蜒悠深,游人稀少,头顶骄阳与脚下滚滚热浪交相呼应,一时间挥汗如雨,像进了桑拿房。空气中的硫磺臭气,飘来飘去,迂回不散,果然是地狱之门。但特殊的地貌,也是上天的馈赠,这里十几种温泉各具特色,有的是硫化氢水质,有的是食盐水质,有的则含铁。特别是由地狱谷提供水源的登别温泉,海拔 200 米左右,是原始森林环抱的温泉疗养地。
想起朋友之前说的,想要泡泡登别带着硫酸味道的温泉,此时早已没了兴致,单是气味已无法容忍,再加上蒸腾热气,恐怕不是享受而沦为一场刑罚。但附近旅店里小驻的客人对此却并不介意,披着长长的浴袍,趿木屐,头发湿淋淋一路上山。泡过热汤,着如此装扮伏案观谷底的怪异山色,想来也是别具一格的感受。
木栈道的转角处,设着小小佛龛。佛教在日本盛行,寺庙与佛像随处可见。后来我才知道,地狱其实是佛教用语,象征苦难的世界,旧时此处火山喷薄而出,硫磺遍地,且臭气熏天,日本人便联想到佛教中的地狱。此时正值盛夏,山谷并无曼妙之处,若是到了隆冬北国白雪飘零的时节,漫天雪片随风舞蹈,热气迎着纯白色细碎的花朵,就是另外一番迷人的景象了。后来从网络背包客处听来登别一个美好的传说,古代有个美丽的少女恶疾缠身,烦恼不已,受到阎魔王的指点,泡了登别的温泉后痊愈,少女因此爱上了阎魔王。但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缠绵悱恻的爱恋却不能在一起,少女不堪为情所困毅然投湖自尽,之后便化为青龙。以后每年的8月,日本都会举办“登别地狱祭”,相传,凡是来参加祭奠的人,来年都会好运相伴。故事唯美动人,每年的地狱祭也声势浩大,有没有好运不得而知,因此成为登别“鬼文化”的佐证却一点不假。
至木道尽头,便是有名的铁泉池。泉水清澈晶莹,汩汩而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回荡山谷,仿佛是寄居在山林里一众精灵的低语呢喃。伏在池边低头俯瞰,没多久便洇了一脸水汽,八十度的水温,夹杂着硫磺刺鼻的气味,省了一张面膜的滋润,全当做了一次脸部保养。
返回大道,山路崎岖。我问那蒙了面巾的工作员人,沿此山道一路向上,多久才能到达大汤沼。那热心的妇人低头看看我的高跟鞋,笑道,怕是要花些时间了。又问我要不要她做向导,带我抄近路上山。我婉言谢绝,原本就不喜麻烦他人,且这一路山色宜人,走走停停,旁人在侧反而逛得不够痛快。见我坚持,那妇人便指着墙头的地图对我讲解,日语手语齐上阵,生怕错过了每一处沿途景点,最后隔着面纱问我来自何方,听说是青岛,疾呼“青岛啤酒”。我心下欢喜,想到家乡美味在北海道的寂寂小城也如此闻名,小小的得意忽然涌上心头。
踏着石阶翩然而上,眼前豁然开朗。臭气渐渐稀薄,葱郁山林掩着山间幽静的小路,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径自绽放,偶然几株红枫,已初现艳色。蜂蝶翩翩、鸟语阵阵,竟与山下地狱谷垒积的阴森恐怖大不相同。金发碧眼的背包客缓步上山,在狭窄的小路上擦肩而过,微微一笑,深蓝色T恤贴着古铜色的肌肤,汗水顺着额发变成弯弯溪流。我自知脚力不胜,侧身让出山道,那人便一跃而上,留下高大健硕的背影。山路迂回宛转,路边丛林深处置着低矮佛像,石头雕琢的释迦隐蔽于扶疏花木,好像参禅路上顿悟的众生。坐在石阶上小憩,茂盛枝叶遮蔽了头顶骄阳,一丝清凉袭上心头,竟有了片刻快意。
休憩之后再上路,脚下轻快了许多。一口气至山顶,小路边让出弯弯曲曲的石道,转头一看,山下一片静谧闪耀的湖水,青灰色的大汤沼已静静置于眼前。极目远眺,山下似有寂寥人家,小小的和式房屋隐没于翠色竹林,门前长长的竹杆上垂着蓝布门帘。后来司机孙师傅告诉我,那里是地狱谷有名的濯足之处,一双脚泡在热汤里,登山之后的疲惫与倦怠也转瞬即逝。
原路返回,心里不免一阵怅惘。硕大的山林,周游一圈,已是奢望。沿途偶遇一片石碑,碑上拓着凌乱粗犷的汉字,不知是旧时哪位名人的墓穴。黄昏悄然而至,约定的时间已然耗尽。路边凉亭底下有人用蹩脚的中文高喊:“青岛!青岛!”我转头,之前那热心的妇人起身与我挥手作别,摘下薄薄的面巾,灿烂的笑靥涟漪般在她脸上晕开,眼睛里的顾盼好像在说:“不错呦,很快回来了。”我心下一阵暖意,用日语对她道再见,她亦立在原地鞠躬致谢。我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渐渐在视野中隐没,心里却充斥着一种别样的思绪。萍水相逢的人,大概一直牵挂着踩高跟鞋、带一个小女孩孤单上山的旅人,见我们平安归来,才了却了一桩心事。
回到车上,与孙师傅闲聊得知,日本原本就是火山多发之地,但地狱谷至今都还是一处活火山。于是免不了一番喟叹,行走于山林之间的悠闲与惬意,原来也带着几分风险,脚下涌动着无穷的地热能量,搞不好哪一天火山酝酿以久连个招呼也没打便自顾自喷发了出来,那真是地狱无异了。
汽车沐着夕光驶离帛延山道,再回首,身后已是一片苍茫暮色。附近的熊牧场已来不及参观,留下了小小的遗憾。脑海中萦绕着凉亭下那个瘦削的身影,她不过是一个乡野妇人,在这片别样的山林里从事着渺小而卑微的工作,与素不相识的异国来客寒暄了几句,却也固守着这个民族的礼貌与周到,我不得不收起原先对这个国家的偏见,重新审视历史和这方土地养育的人。想起栈桥边卖海产的小贩,硕大的纸牌上,清一色苍劲有力的黑体字,写着“问路一元”。曾经的礼仪之邦,引得一众近邻不惜飘洋过海跑来学习大国文明,乐于助人、乐善好施,都是我们的传统美德,倭人学会了,且一代一代传承了下去,我们却连问路都要收取一元,心里竟涌动着淡淡的悲凉。物欲横流、金钱至上,时代前进,人性倒退,人们先计算能够收获多少再酌量付出,果真就是这样一种痛心疾首的差别吗?国家的富庶强大,说到底还是国民素质的进步,我们又要用多少年将先人的文明找回来且发扬光大?
暮色缓缓而至,夕阳流于山峦背后,晚霞辉映的天空,一团橙红。山谷静寂无声,投影于车窗外的余辉,渐渐化做心上的朱砂,任时光辗转奔流,一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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