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在纽约的住处仅一“路”之隔的是一片幽静的墓地，从我门前绵延一公里直到犹太人区。第一次晚归，公车停在墓地旁边的车站，朋友缩了缩脖子，拉着我说：“快走。”我却对铁栅栏里黑漆漆的风景有些好奇。

    第二天黄昏，我在缅街上散步，风里带着微微的寒意，古铜色的夕阳映得天边一片橙红。再一次路过墓地，忍不住驻足，隔着栅栏向内望去，直指天空的墓碑密密麻麻，参差不齐地标识出曾经停留过的生命。我望着这片地处法拉盛繁华路段却安然处之的硕大区域，一块块巨大的石碑，有的雕刻了满满的字，有的只是廖廖数语，忽然觉得，死亡原来可以这么庄严、这么瑰丽。

    我对灵园其实没什么忌讳，十年来我常常“光顾”郊区某处安静的墓地，我的祖父祖母长眠在那里。我喜欢一个人去那个“遥远”的地方祭拜，且听风吟，有些话只想静静地讲给他们听。穿行在一排排的墓碑之间，努力辩识着石壁上的字，试图了解每一个住在里面的人。一块碑上，丈夫旁边写着两个女人的名字，她们生前共侍一夫，也许有过嫌隙，如今却如此静默；另一块，多子多孙，长长的名单排了整齐的两队，从后人颇有些风雅的名字来看，这大概是个书香门第；更远一点的，明显地落寞寂寥，缠绕在石碑上的人造花早已退尽了颜色，蒙了厚厚的尘……每一块碑上，都镌刻了一个家庭的故事，一代又一代，生命繁衍不息。

    转眼间，春回大地，缅街上的墓地里绿草茵茵。很多人在春意盎然的日子到这里散步，累了就坐在墓地里的长椅上小憩。风轻轻地吹，鸟儿欢快地叫，樱花繁盛茂密地绽放，墓地更像一处风姿无限的公园。晚风轻拂的夜，我和朋友踏着月光在小路上散步。路边树荫下的小屋里亮起晕黄的灯光，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打篮球，而木头搭起的墙壁那边一片沉寂。老外似乎对墓地没什么芥蒂，反而觉得逝去的灵魂最干净。我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忽然发现，人们对墓地的恐惧，其实是对死亡的忌惮。

    这些年，人生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好像喜欢散步更多于赶路。经历了几次送别，祖父母相继离开，婆婆也在三年前葬入了面海的灵园。生命中许多曾经重叠过的人，都开启了下一段旅程。我也越来越觉得，生命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许多偶然，因为时间的安排，而有了开始和结束。想要将一些别样的风景看得更精细一些，就免不了忧虑和悲伤。我发现那个“远方”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怖，特别是你对它的别无选择，再坚韧不拔的人也奈何不了它，那么，就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在时光的流转中慢慢明白，人生之所以没什么遗憾，不是因为获得了更多，而是懂得了放弃。

    忽然想起我曾看过的一篇文章，作家张曼娟说：“如果我们愿意多一点想像，想像未来墓志铭上会镌刻哪些字，或许，那些拼了命想争取的，忽然都不重要了；在心里纠结许多年的怨愤不平，突然都一笑置之了。”我很喜欢这段睿智的独白，中年以后的历练和洞明让曾经困惑的人有了这样的顿悟。

    通往未来的路，会遇见怎样的人与事？坦途还是荆棘，又有什么关系？心态的平和足以应付种种出其不意。当你不计较收获了什么，付出多少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有足够的努力，往生命更开阔的地方走，阳光也就更多地照了进来，推开黑暗的阻挡，遇见更美的世界和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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