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生活在一起二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了。女儿去了国外留学，偌大的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经营了一家小小的公司，做进出口贸易，有些忙碌，日子却过得很充实。她早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全职太太。那年送走了女儿，她就好像忽然空闲了下来，有点百无聊赖的感觉。

这一阵子，他们常常为了一些琐事吵架。她嫌他每天回家太晚，水龙头坏了足足两天了，他也视而不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酒精和烟草的味道，浓郁地直呛眼睛。说不到两句话，就已经鼾声阵阵了。

很久没有交流了，促膝长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再看不见他们结伴去菜市场买海鲜，卖鱼的小贩常常问她：“很久没见到你先生喽，还好吧？”她总是一笑而过，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常对着电话发脾气，很多时候，让他在客户的面前有些丢脸。她也觉得自己变得很讨厌，又恐惧地感到，这就是传说中“更年期”的到来。她再也不是风华正茂的女子，告别了青春，她剩下的只有金钱。而他，渐渐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他多想一回到家就看见暖洋洋的灯光和饭桌上温热的饭菜，哪怕只是年轻时，他们常常头对着头大快朵颐的白菜豆腐炖比管鱼。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看见朋友们一家三代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画面，很羡慕。他终于懂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幸福到幸福的距离。他对她说，与其这样了无生趣地活着，不如分开吧。房子、车子、票子，全归她，他只要他的公司。

她几近崩溃的边缘，却还是倔强地不肯低头。她固执地想，还好还有房子、车子、票子，留下那个公司，让他再重新来过去吧！

婆婆隐约听说了他们的事，却一直保持沉默。一日，婆婆分别给他和她打了电话，轻描淡写地说，周末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一定要回家吃饭。

他开着车，载着她，一路无语。他们早已约定，明天一早，就去民政部门办理离婚手续。

推开了婆婆的家门，印入眼帘的是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她小肚鸡肠地想，婆婆多半知道了他们的事，这一顿，恐怕是要庆祝他们分道扬镳，从此成为陌路吧。

而他，一直不停地问：“妈，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这样隆重？”

婆婆笑而不答，只不断地为他们夹菜，温和地聊着家常，看不出是何用意。

那一餐，他们都吃得很饱。很久没有这样温馨的场面了，想到过了明天，饭桌上就少了她，他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婆婆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碗粥，放在他们的面前。转身离去的时候，说道：“这是我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熬的喔，可不要辜负了我，你们一定要喝掉哦。”

他看了看，是他们都喜欢的八宝粥。

可是，他们的肚腹真的再容不下这一碗粥了。想来想去，他对她说：“分给你一半吧，你也喜欢喝的。”

她点头，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地将那一碗粥分成了两半。

回家的路上，他们依然沉默，却都在暗暗地想，婆婆为什么只给了他们一碗粥，而不是一人一碗呢？而那碗粥，为什么不是小米粥，糯米粥，而偏偏是混合了五谷杂粮的八宝粥呢？

夜，渐渐地深沉起来，满天灿亮的星子，一闪一闪地，像一双双感恩的眼睛。

他猛得想起年轻的时候，如果不是她陪他一起打拼，做他背后默默无闻的女人，他怎么可能会有现在衣食无忧安逸的生活？她为他生儿育女，那一次难产，几乎送掉了性命，她还不是硬挺了过来？她从未嫌弃过他的清贫，甘愿放下心爱的事业，相夫教子。她脸上的皱纹，难道不是过去那段荒凉岁月留下的痕迹吗？她的目光中，从来没有怨怼，她一直深深地爱着他。

她望着他鬓角的发线，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白雪的痕迹。他再不是曾经的翩翩少年，眉宇之间总是深锁着男人的自信与笃定。可是，家庭的重担，社会的责任，还是让他从稚嫩变得成熟，又从成熟走向了衰老。那一年她父亲病重，他一连几夜守候在病床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所有的人赞不绝口。金融危机时，公司艰难地捱了过来，两个中年人，居然像小孩子一样相拥而泣。是从什么时候，她不再关心他的一切，两个人渐行渐远，慢慢地变成一对孤独的背影？

    忽然，他们懂了。

原来，婆婆是想让他们懂得，一对男女，从在圣坛盟誓的那一天起，就变成一个整体，就像那一碗浓香醇厚的八宝粥。快乐，需要分享；烦忧，更要彼此分担。“人”字的结构，是相互支撑，而生活，不是只有快乐，或是悲伤，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该“分享”的时候，不要吝啬，要“分担”的时候，也一定要有勇气。宽容与体谅，是人生一门高深的学问，有什么比珍惜眼前人更重要？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这么浅显的道理，却还需要一碗八宝粥来诠释，是他被光鲜与华丽埋没了清醒，还是久经商场，早已忘记了生活最单纯、最美好的部分？

他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她，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还有多少年可以携手？还有多少时光可以珍惜？他们第一次深深地凝望，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久违的温暖。

他把车停好，牵起她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从她的指尖一直流淌进了心里。路边，晕黄的街灯，将两个相依相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向着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慢慢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