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母亲便打开窗子,看到阳光灿烂、碧空如洗,终于放下心来。这一天,母亲要搬家了。
母亲的新房子去年底才交付,座落在临近郊区的山脚下,空气清新,环境优美。买这所房子的时候,母亲没有一丝犹豫。我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对喧哗的城市已没有太多的向往,反而更期待这样一份悠闲与宁静。当那金灿灿的钥匙,郑重其事地交到母亲的手上,她还是掩饰不住一阵欣喜,望着不远处巍峨的青山和山顶上袅袅的云雾,母亲长舒一口气,仿佛将安度晚年的地方选在这里,是一生中最明智的选择,对新家的期盼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接着便是一段时间的忙碌,春节一过,母亲的新房就开始了大张旗鼓地装修。看着一天天不断变化着的房子,家的味道越来越浓,母亲的心里也充满了期待。进入了五月,一切都收拾妥当,新家俱抬了进去,一堆堆零散的旧物,母亲都早早地打包,陆续地送了过去。万事俱备,好像已没了再等下去的理由,终于,母亲看了看黄历,挑了一个好日子要搬家了。
搬家公司的人如约到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七手八脚地就将母亲所剩无几的几个大件搬上了车。楼下,父亲已在高喊:“下来吧,要走了。”我才和母亲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已空荡荡的房子,在这里,我们生活了二十几年。1989年,那个欢呼雀跃的春节,仿佛还是昨天的事。那一个漫天飞雪的大年初二,父亲闭门谢客,一个人来到这所已属于我们的房子,开始了自力更生的装修旅程,好象这里的一切,若不自己动手来渐渐地填补,就是对它的亵渎一般。
还记得那次搬家的每一个细节,从西镇不足十平方的筒子楼里搬了出来,欢喜与新奇已将我们的心房填得满满的。住惯了“市里”,对这个有些遥远的地方,我们竟没有一丝畏惧。想到可以自己拥有一个房间,我更是欣喜若狂。那个时候,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转眼间,我便长大成人,离开了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轻轻地关上各个房间的门,母亲悠悠地说:“真的要走了。”我看见她眼中闪动着的泪光,突然觉得其实我的眼睛也是湿湿的。这里,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满满的都是记忆。我和父亲一起收拾书柜,地上堆满了我们心爱的书籍;母亲就常常立在那个小小的窗台,望着院子里尽情玩耍的我,大声呼喊;每年的春节,我们一起大扫除,将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擦拭地窗明几净。我的目光缓缓地略过每一面墙,厨房的东北角上已有些斑驳的墙皮,一下子让我想起那一年楼上邻居家忘了关水阀,害得我们也遭了殃;锅台底下那个母亲一直用碎布堵着的小孔,是前几年天燃气改造时,冒失的工人留下的,母亲面对那个羞愧难当、连连道歉的男孩,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这些记忆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全涌了上来,清晰地让我和母亲的脚步都不忍离去。
关上了大门,母亲快步下楼,却与隔壁刚赶完了早市的大娘不期而遇。听说母亲要搬家了,大娘依依不舍。放下手中的菜篮,拉着母亲的手,一再地说,要常回来看看,不要忘了这些多年的邻居。大娘那因离别的感伤而越发沙哑的嗓音,深深地感染了母亲,那一刻,母亲的泪竟潸潸而下。院门口,搬家公司的车前,早就围满了我们的老邻居,一楼的阿姨不断地“抱怨”母亲太不够意思,搬家的事之前竟没露一丝口风;楼上蹒跚的老奶奶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赶来,那一年她跌倒在楼梯口,母亲还特别买了补品去看过她。一时间,七嘴八舌地询问和祝福让母亲有些难以招架,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人缘竟是这样好,母亲这二十几年善良的为人,让她在那一瞬间竟有些迈不开步子,舍不得离开。
母亲不断地擦拭眼角,与每一个人挥手作别。当我们的车子开出了许久,我再回头望去,那些老邻居,还静静地立在那里,目送我们渐渐远去。我说:“离别,有那么伤感吗?”母亲却低低地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过惯了关门堵窗的日子,怎么能体会我们这些人的感情。”我不语,我想,也许我真的永远也不能明了。
母亲的心里一连几天都有些阴霾,时常抱怨找不到市场买菜,或是喋喋不休地说新邻居,那对刚结婚的小夫妻不好相处。偶尔到小区的广场走走,也不断地说,这些新种的树木和花草竟比不上原先我们院子里纷飞的樱花和娇艳欲滴的牡丹。我不能理解,小区这么好的规划,难道还比不上过去我们那连物业都没有的老院?难道没搬来之前,母亲对这里的小桥流水和田园般生活的那份期盼,都是装出来的?我常这样调侃,母亲总是长叹一口气,接着就沉默半天。后来,我渐渐懂得,母亲是一个感性的人,她需要时间,慢慢地适应新的环境,在她心里,二十几年的记忆,怎么可能是几天的时间就能淡忘的。那座老院,在她的生命里有着重要的位置,她在那里保留着她年轻时的回忆,她与父亲努力打拼的痕迹,她与年少时的我,单纯却有时不能彼此了解的母女亲情。这些,又怎么是这所现代化的小区可以代替的?母亲的人生,渐渐地只剩下回忆,她的不舍和伤怀,我终于可以理解。
我对母亲说,找个时间,我陪她再回去走走,母亲很高兴。我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我那平凡的母亲,她的快乐是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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