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长江下游那座知名的大城市里。她来到人世的那一天,正漫天飞雪,父亲惊喜地望着窗外这百年不遇的雪景和院子里那枝怒放的梅花,为她取名笑寒。
她是家中的独女,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起,她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乖巧、聪明,有灵气,十八岁那一年,便以优异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考进了那所百年名校。
大二那一年的夏天,她被推荐竞选学生会主席。几轮的PK过后,只剩下她与一个中文系的男生。她静静地望着身边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孩,笔直的鼻梁和眯眯的眼睛,心里忍不住一阵怯喜。她骄傲地想,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主席的位子她一定唾手可得。可结果却是,她被这个不动声色的男生彻底地打败了。她愣愣地呆在原地,甚至忘了给他礼貌上的祝贺。她第一次领教了中文系男生的厉害,他对学生会的职责和未来的发展动向做了充分的阐述,这些,她真的自愧不如。
她做了他的副手,他们常常碰面,学生会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好象变成了传递情感的驿站。他对人很和气,微笑始终挂在唇边,无论对谁都是一副谦逊的表情。他博览群书,思维活跃,喜欢与人分享读书的喜悦。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竞选时,面对他会一败涂地。他隐藏在内心深处强大的人格魅力,真的是她不能相比的。渐渐地,她发现,他才华横溢,除了写了一手好文章,那苍劲有力的字迹,也让她钦佩不已。最令她折服的是那次全国的演讲比赛,代表学校出席的他,一番唇枪舌剑,竟力挽狂澜。她注视着侃侃而谈的他,目光里满是敬佩与仰慕,她突然发现,她竟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他。
她开始更多地关注他,偶然的一次闲聊,他说他的老家是长江上游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她便调侃,原来他们共饮一江水。他朗朗地笑着,第一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他发现这个美丽的女孩,灼灼的目光已将那炽热的情感表透无疑。
她也说不清他们是怎样走到一起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好象月老早就将两根红线分别执于他们的手中,只等那一天,他们幡然醒悟。他们开始出双入对,当郎才女貌的他们并肩而过,两个青春洋溢的身影,总是校园里那道最美的风景。她对他有了更多地了解,她知道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没再改嫁,含辛茹苦地将他带大,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用他的才华回报母亲一个安祥的晚年。
时光总是因为幸福而加速了流逝的过程,转眼间,要毕业了。几家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陆续找过他,期盼他毕业后能够加盟。他信心满满,想再等待更好的机会。一日,他接到一份老家发来的加急电报,他的母亲突然病倒了,他不顾一切,向他的故乡狂奔而去。一周后,他回来了。他婉拒了所有真诚的邀请,毕业的手续一办完,他便收拾了行囊,直奔火车站。
她一路追了过去,她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手,她问,难道不该给她一个交待吗?他竟断然地说:“忘了我吧,从此,各奔前程。”列车缓缓地开动了,他知道他的背后是她不解和无助的目光,他不敢回眸,更不敢让自己有丝毫犹豫,他担心他再多看她一眼,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肯放弃,她一定要问他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两天后,买了车票,也赶去了他的家乡。她按他很早提过的地址辗转找了过去,她没想到,他的家乡竟是这般落后与残破。站在他家低低矮矮的屋舍门口,想到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眼泪早已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她看到他慵懒地靠在墙边,床上躺着他那憔悴的母亲,正静静地睡着。他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望见她,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只几天不见,可他却老了足足有二十岁。凌乱的头发,布满血丝的双眼,疲惫不堪的神情,已全然不见了往日的神采飞扬。他说,他的母亲突发脑溢血,拼命抢救了过来,从此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不能无视她的存在,去寻找他的未来。若是没了母亲,无论怎样繁华似锦的前程,对他也毫无意义。他长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说,也许,这辈子他注定离不开这座小镇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眼泪突然就倾盆而下,她终于懂了,他抛下她,是因为他不想拖累她。她脱口而出,说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分担,她不要他一个人咀嚼伤痛,她希望她柔弱的肩膀,也可以和他支撑起一片天空。他将她一把拥入怀中,淡淡地说:“别傻了。”
她暗暗地想毕业之后来这座小镇工作,和他相守在一起,可她仅仅对父母提了一下,就遭到了强烈地反对。父亲命令她马上回去,她的姑妈已替她打通了关系,秋天就可以直飞美国继续深造。那一夜,她辗转反侧,黑夜忽然变得好长。他还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他的母亲,她不知道该怎样选择,想到父母为了她的前程早已倾囊而出,她又怎能向他们交待?她反复思量,直到天色渐亮,才朦胧睡去。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些事,她虽没明说,可他却听得出来。他偷偷地为她买了回程的火车票,生拉硬拽地把她送到了车站。他说:“请不要再成为我的负担,去美国,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他转身离去,竟没有一丝留恋。当列车渐渐驶离站台,躲在人群中的他,平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不想要她,她也知道他了解她有多想去美国深造,他这样说,只是为了想让她安心地走。可是她呢?她是不是真的打从心底里想留下来与他相守,和他分担?她还是不能放下城市里优越的生活,和大洋彼岸不断向她招手的美好前程。她恨自己的自私和现实,她没有勇气跳下车厢,汇入人海中义无返顾地追寻他,她已默许了他对她的成全。当列车呼啸着远去,她也很难懂得,人生就是在这样地挣扎与不断地选择中,渐行渐远。她不顾车厢里异样的眼神,放声痛哭,为了他,更为了自己。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她容光焕发地穿行在纽约的街道,过着美式生活,她似乎已是地道的“美国人”了。可是,她却时常感到一阵惶恐,这么多年,还是孤单一人。她不是没有心仪的对象,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与她匹配,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始终忘不了他。她寄给他的信,一封一封都石沉大海。可她的记忆,却好像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的夏天,载着她的列车离他越来越远。回去找他的想法愈加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买了机票,向长江边上的那个无名小镇再一次狂奔而来。
再踏上这座小城,她已恍如隔世。许多年前,她静静离开的那一天,还那样清晰地烙在她的心里。再站在那条古朴的街道上,她竟找不到过去的一丝痕迹。老房子拆了,一座座挺拔的高楼平地而起。她试着向一些老人打探,她想,也许会不经意地碰到他过去的邻居。她的运气很好,一位古稀老人对她说,他就住在这片小区最后面的那座楼里,拆迁之后的几年,他又搬了回来。他的母亲在她走后的第三年离世,那老人不断地说,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他这样的孝子贤孙了。
她决定等他,她有些忐忑,不知道多年之后的他,是不是还记得她。傍晚,夕阳终于西沉了下去。她远远地就望见了他,他几乎没有变,只是几年的辛劳留下的痕迹还是让他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他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那女孩一会亲切地叫着他,一会又与他驻足,等待后面那个拎着菜篮的女人。他们微笑着从她的身边经过,他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时髦的女人,就是他当年初恋的女孩。望着这温馨幸福的画面,她的泪又一次奔腾而出。
她绕道去了她的故乡,多年之后,她又一次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她静静地立在江边,望着滚滚而去的长江水,喃喃地念着李之仪的那首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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