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忘了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大门。薄薄的诊断书上赫然写着:胃癌晚期。二十九岁,他还未过而立之年,他甚至还没有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难道他就要奔向死神吗?他立在十字路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他一个人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小镇。他想,就让生命呼啸而来,安静地离去吧。一个人静静地等待死亡,这凄美苍凉的境遇,也许只有他才能做到。
清晨,一轮红日跃于海面,轰轰的渔船已驶离码头。一夜无眠的他静静地望着,他想,若他是一个奔波在海上的水手,偶遇一场狂风暴雨葬身大海,也好过这般难捱。他想写下些什么,可是他手中的笔没有丝毫灵感,一看见那微微泛着黄的纸张,他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日子也过得了无生趣。
他呆呆地望着远处波澜不惊的海,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孩走过他的窗台。她好奇地从窗口望向他,朗朗地一笑,问道:“你就是那个从城里来的作家?”他一惊,接着苦笑。作家?他早已忘了自己的职业。
女孩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腰间围着深蓝色的围裙。她扬起手中的篮子,里面盛满了编鱼网的丝线。她坐在他窗下的礁石上,说她每天都在这里一边编鱼网一边听海浪的声音。他有些疑惑,他来了已有几天了,怎么从未见过她。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她进城看弟弟去了。她骄傲地说她的弟弟成绩很好,会是这个小镇第一个大学生。
他不言语,他无心听她讲那些美好的事情,在他看来,越是美好,他便越是卑微。他“嘭”的一下关上了窗,只留下她愣愣地坐在那里。
她真的天天来。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对他说,又好像自言自语。他渐渐了解,她家很穷,父亲是一个水手,终日飘荡在茫茫大海,偶尔回了家,要么疲惫地一头扎到床上呼呼大睡,要么就和几个朋友喝酒、赌钱。弟弟很争气,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高考在即。她上过学,成绩也很优异,可那个风雨飘摇的家里只够供给一个孩子,她主动辍了学,将机会给了弟弟。她靠编鱼网赚钱,一想到弟弟将来有了出息,她就有说不出的快乐。
他听着,忍不住问她:“难道不想上学吗?”她说:“怎么不想?想到吃不下,睡不着。”她扬起明亮的眼睛继续说,“只要他好,我就值得。”她笑着,那笑容像缤纷的花朵,绽放在她被海风吹得发红的脸庞上。他突然很感动。她燃烧着的生命,充满了美好与希望,她安心地过着贫穷却又充满了快乐的日子。她就像那刚刚升起的朝阳,相比之下,他惨淡的人生,又是多么地渺小。
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小屋是一个月后。她听到他疼痛地呻吟,透过窗子,看见他痛苦地跌倒在地上,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怕,他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她破门而入,扶起他,按他的指示找出他急救的药,许久之后才看他渐渐地平静。他很感谢她的帮助,可他也知道,他离死神越来越近了。
她贪婪地望着他的书,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轻轻地抽出一本,捧在掌心,抚摸着厚厚的封面,竟是一脸的崇敬。她喃喃地读书中的一段句子:“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以后的日子她就常来,帮他洗衣服,收拾屋子,偶尔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让他突然有了一种家的温暖。她从没问过他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他写字,她就静静地立在他的背后,看他苍劲有力的笔迹。她喜欢与他聊天,听他讲外面的世界。他听得出来,她怀抱着对未来的梦想,期待有一天,当弟弟不再需要她,她可以做回自己。一日,她做了几道小菜,带了一瓶酒,她说那天是她的生日。他很久没有尝过酒的味道了,他想,就让自己沉深地醉一次吧。他们对酒当歌,并肩望着天边西沉的落日,她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他竟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原来,他们早已爱上了彼此。
送走了她,他久久不能入睡。他突然很恐惧,爱情,让他一阵恍惚,竟忘了他是一个即将步入死亡的人,怎么还敢拨动一个善良女孩的心弦?她单纯、恬静,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这些,他又怎么能给她?他深深地自责,那股疼痛又隐隐地传来。他急忙收拾行囊,仓皇逃走。他怕他再耽误一秒钟,他的意志再也主宰不了他的灵魂。他会想留下来,陪她一起看海,一起读书,一起织鱼网。可是,当有一天,她不得不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流失,对她,这又是多么地残忍。
他又回到了他的城市,他不得不住进了医院。那间海边的小屋,那个美丽的她,仿佛是梦了一场。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宽阔的天空,他想,当她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看到凌乱的房间已没有他苍白的身影,她是否会坐在窗口默默地流泪?或者,会用生命里许多个宝贵的日子,一天天不知疲倦地等他?她一定不懂,他为什么要逃,她也许会想,他是这世上是最可恶的骗子,用华丽的外表,裹着那颗丑陋的心。每每想到这些,他都心如刀绞。
他想回去找她,一闭上双眼,就是她美丽的容颜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他一天天虚弱下去,直到已无力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他想,那些他留在小屋里的书,但愿可以陪伴她走出阴霾。他使出浑身力气,写了一封信,他对身边的姐姐说,等他走了,就按这个地址寄过去。
他终于在弥留了几天后,永远闭上了眼睛。他的唇边仿佛还荡漾着浅浅的微笑,他对她,总算有了交待。
几天后,她收到了他的信。摊开信纸,他那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却不能爱你。”信封里附着他姐姐简短的话语,她说他已在那个寒风渐起的秋日,离开了。她的泪将薄薄的信纸打湿,他的名字渐渐变得模糊。她将信纸撕碎,随风而逝,夕阳静静地映着,像飞舞在空中红色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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