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舅舅爱吹牛,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一个城市小伙插队下乡,又因为扎根农村而返城无望,妻子和四个女儿还都是农业户口,在城镇户口都供给不足的那个年代,这其实是一件挺悲催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年,舅舅来我家的样子: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左前襟上用红油漆印着斑驳的“安全生产”;因为日子穷困愁苦,瘦得两腮都深深地嘬进去,看着,都让人觉着不松心。可是他自己,却貌似心态极好,多形式、多角度地说起在单位里,他的电工技术如何让领导赏识,同事又如何难以望其项背,连家属院里自种的胡萝卜,都比别人家的水灵、脆甜。
改革开放初期,村里办了个针织加工厂,舅妈和大表妹被招工进去上班,加上责任田的收入,家里的日子逐渐宽松起来。舅舅便开始吹呼有钱,尤其是到了城里的亲戚面前,那神色,那气焰,跟宋丹丹在《昨天·今天·明天》里扮演的白云老太有一拼。只是舅舅的际遇,似乎比白云同学还要坎坷一点,因为他家“有钱”的风声传出去没多久,就被小偷光顾了两回。我笑他这可真是吹牛上了税,他心里虽疼,却嘴硬:“钱是王八蛋,丢了咱再赚!谁花不是花啊,权当咱扶贫了!”——明明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却一副慷慨洒脱、江湖侠客的样子,惹得我们笑了好半天。
后来,四个女儿相继长大成人,嫁的几个女婿,据他说都是农工商涉猎颇广的小开,小夫妻们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富足红火,舅舅对此很开心,也很神气。遇到拜年这样需要兴师动众的重大事件,则格外有兴头儿,率领一众闺女姑爷挨家团拜,在亲戚们礼送出门的时候,找准时机特别“不经意”地交代一句:“是我说的,人多,开个大车去!”言外之意这个“五菱”绝不是最好的,另外还有N辆座骑在家储备着等他调度,俨然一个沙场点兵的统领。
头两年,舅舅家所在的村镇征地拆迁,老两口除了换得一套100多平米的单元房之外,舅妈和嫁出去的表妹们,还各得了十几万元的补偿金。加上以往的积蓄,奔了小康又退休在家的舅舅,“物质极大丰富”了起来,言语中的兴奋点却忽然转移,转向了“文化生活”层面——每天一大早,就去小区广场上“闪亮登场”,跟一帮集体拆迁过来的老哥们一起唱红歌。他时常貌似谦虚地避开自我,顾左右而言他地夸赞自发组织的乐队伴奏多么精良、里三层外三层的粉丝多么热捧,可是兜兜转转地一圈说下来,最后的中心思想总无外乎一个落脚点:他是整场歌会里人气最高的大腕儿。我们笑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爱显摆得瑟出风头,他却煞有介事地说:“不是显摆,咱这是推动小区的精神文明建设呢!”
末了这一句虽然有点浮夸,但仔细想想,确是最接近事实的话了,它甚至是舅舅历来的人生阶段里,唯一没有“大吹”的一个概括性陈述句。“悠着点悠着点哈——小吹怡情,大吹伤气。”我嘴上虽逗他,心里却着实替老爷子高兴:辛苦大半辈子,总算熬出了头。祝福他,带着大腕儿的感觉好好唱吧!好好地欢喜,好好地满足,好好地安享这一份不用吹嘘、盖都盖不住的幸福晚年。
(文/阿简)

(已发《北京青年报》、《扬子晚报》、《东莞日报》、《山东商报》、《青岛晚报》、《中国社会保障》、《滨海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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