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翅焖南瓜，是我巨喜欢的一道菜——日本南瓜切块，跟肥嫩的鸡翅一起小火煨烂、收汁儿，装到雪白的瓷碟里，红彤彤、明亮亮的，尤其是里面的南瓜，香香的，面面的，醇厚中有一点微微的清甜……比鸡翅还要好吃不少。

第一次吃这菜，是在一老哥家。这老哥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把自己教成了学校的一块金字匾；而他的两项著名之处，也在一茬一茬的学生中口口相传——一是他的有才，二是他的邋遢。老哥的那份邋遢，难找。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老婆虐待了他，曲着直着地劝，段落大意虽是百家争鸣，中心思想却是一花独放：“男人在外面，总得拾掇得像样些。那不光是他的体面，也是你做老婆的贤惠啊！”嫂子起先听了这话，憋屈，急赤白脸地忙着跟人解释，日子长了，那口气就变成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天地良心啊，你去家里的衣橱看看，他的新衣服有多少？他不穿呀！说新衣裳穿着拘谨，不舒坦，尤其是西装，穿上简直就像披枷带锁……他这样，我还嫌他出去不好看哪，可是，谁管得了啊？”

这话我能做证。对于他那备受关注的行头，嫂子不但积极地置办了，也尽职地督导了，可是这一切都像法庭上的“我反对”，老哥一个憨笑地置若罔闻，她到头来还是“反对无效”。日子久了，他的邋遢便顺理成章了似的，如入无人之境——理发，常常是马路边上遇到剃头摊子随机进行的，发型因而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有时像个没发好的油盐花卷儿，有时又像个八成新的马桶盖儿。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在身上穿了十几年，污糟糟的驼色粗毛线，织出的菱形格子和麻花罗列纠缠，年头多了洗缩了水，箍在他身上，永远是一副五花大绑的样子。底下的纯棉长裤，又宽松得仿佛矫枉过正，肥大的裤管此起彼伏，走起来呼啦啦迎风招展。

只有到了讲台上，才能看出他那灰败的形容之下，有着怎样闪亮的风采——一段《孔雀东南飞》，在他嘴里简直就是一出独角戏：婆婆的刁蛮，兰芝的无辜，仲卿的没主意……被他演绎得跟真事儿似的，让人恨不得把那母子俩拽过来，照着屁股狠踹两脚；而一句“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配上他那表情丰富的讲解，又把《氓》中那小子皮笑肉不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嘴脸，讲得活灵活现……学生爱上他的课，学校和上级也认可他的课，所以单位里每次评选先进，他总能毫无争议地当选。

先进多了，按照不成文的惯例，自然要往上提一提。他嘴上说着“干不了、干不了”，还是半推半就地当了个副校长。只是没出两年，那个“干不了”的差事，便因了他那一根筋的书呆子气而弄得麻烦不断，怨声四起……纠结啊，他活了小半百，没这么纠结过。

躺床上辗转反侧地“烙了几晚上的大饼”之后，他决定，辞去这个让他非驴非马的副校长，老老实实地回去当他的语文老师。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个周末，我刚好在他家串门，聊天到了饭点儿，他说：“今儿啊，咱哪也不去——我早上买到了好南瓜，做道拿手菜给你尝尝！”我一听这话，慌得一个头两个大，连连摆手说：“不吃不吃，我不爱吃南瓜，从小就不爱吃！”他听了，先是问这么让我心有余悸的南瓜长什么样儿，完了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那是你当初选错了瓜。等下尝尝今天的，我就不信，你会不爱吃！”

之后，便有了我平生第一次吃的鸡翅焖南瓜。果然，香得超乎我想象。席间聊起他的辞官，他不无惋惜地感叹：“我这人哪……唉！是配角，就挂不了头牌；是南瓜，就当不了鸡翅。”我看出他的脸上，除了一点无奈之外，似乎还有一点惆怅，就对他说：“别说是配角了，就是草根里，也有星光呢！就说你吧，论起讲课的风采来，谁能跟你比？踏踏实实当个好南瓜吧——我倒觉得你这道菜里，南瓜，比鸡翅好吃的多呢！”


                                                       （文/阿简）

                                  

                                    

          （《河北青年报》、《苏州日报》、《城市快报》、《常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