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的一个同学来北京，聊到男人做不做家务的问题时说起一件事，听得我大跌眼镜。

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应酬回来，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一碗甜品很有胃口，就坐下来吃了。因为妻子那几天不舒服，也因为就只有这么一个碗，他吃完后便走到厨房，顺手把碗洗了。不料这个情景被他老妈看见了，第二天便将他的几个姐姐悉数集结到他家，三娘教子般地把他老婆围攻声讨了一顿，批评她“让男人洗碗是丢尽了客家人的脸”。

顺手洗洗自己刚刚用过的一个碗，居然会引起这样一场轩然大波，这样的事情在现代的都市人看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换了是我，肯定裹包袱走人了，可是他老婆居然就这么受着，而且从此痛改前非，再也没有让他染指一件家务事。

我对此明确地表示了我的愤愤不平——他老婆也是我的校友，当年放弃了北京一个油水肥厚的大机关，跑到广东跟他住铁皮房子，一步一步地扶持他打下现在的这份家业，是地地道道的“开国元勋”啊！老公再怎么发迹，也不至于要她受这样的窝囊气。同学看我义愤填膺的样子憨憨地一笑：“你想得太多了。哪里是给她气受？客家人，都是这个样子的。男人下厨房会被人戳脊梁骨，这就是客家人的传统文化啊，没办法的。”

我“切”了一声，表示对他的“文化”一说不以为然。我不情愿这事可以上升到“文化”的高度，觉得充其量也不过是他为自己沿用这种陋习找的借口而已，尽管我知道习俗的形成，总是以一定的文化观念为根基的。他对此倒也不介意，继续不厌其烦地向我光大他们的“客家文化”精髓：男人就是出去拉板车做苦力也要用心养家，女人的天职就是在料理家务和养儿育女之外，还要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地伺候好丈夫，一只苹果也要削好了皮才递给他。现在，不光他老婆已经习惯了，就连他远在北京的岳母，也被女儿熏陶得习惯为他削苹果皮了。

我依然很不忿儿，觉得在这样的背景下，女人简直没法活，所以怀疑他的说法不够可信，有为自己的懒惰自私和男尊女卑开脱之嫌。可是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聊天时提到这件事，他们不仅佐证了这些说法的真实性，而且觉得这事儿“很正常”。而且不独是客家人，就是在东北农村的一些山东移民家里，至今也还沿袭着女人吃饭不能上桌的旧习。有一个朋友还说起了她一个同事的遭遇，更让我惊诧不已。

朋友的同事是个女研究生，年前兴高采烈地陪着新婚的夫婿回东北老家过春节，为了跟公婆一家人过好这第一个团圆年，她事先照着菜谱反复练习了好几个菜，没想到的是她把这些饭菜摆上桌后刚一落座，一直在一旁没吱声的公公发话了，名义上是对着他那衣锦还乡的儿子兴师问罪，实际上是给这个新媳妇一个下马威：“她怎么能上桌呢？昂？一个女人家，她怎么能上桌吃饭呢？你怎么连这点规矩都没教好啊？”那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儿子，此刻“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很给他老爹争气地跳起来，朝着妻子的脸上“啪”就是一个耳光，跟着便是一顿尽管言不由衷，但是却娴熟得连草稿都不用打的教训。

我听到这里，不禁悲从心来——爱上一个人，原来是一件这么繁琐而复杂的事情！你不仅要接受他自身的种种好处和不足，还要在他向他的“文化”妥协时，无条件地做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牺牲品，仿佛你是他家年节祭祖的神坛上，一盘家传秘方腌渍的咸肉——有着最能体现他的忠孝与匠心的姿态和造型，然而色彩和味道，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这一切在他家人的眼里，是一条不容置喙的铁律，跟你作为一个女人是不是优秀出色、自强自立无关。而他作为那个家中的一分子，根本就是泥牛入海自身难保，指望他敢站出来替你说话，不可能。 

那个挨了耳光的女研究生，没有吵也没有闹，在婉言谢绝了婆婆的挽留之后只身返京，回来之后就跟丈夫离婚了；我那同学的妻子，还在兢兢业业地伺候着他那"不能进厨房"的丈夫，仿佛这一切，都是再应当不过的事了。

女人跟女人，实在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她老公说得对，十几年了，她已经融入了传统的客家文化，成了它的光辉照耀下，那样理所应当的一部分。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照耀到底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还是女性地位的后退。其实我也未尝不明白，爱是需要一点妥协的，就像爱上了一匹骏马，就不能只强求它在绿野里驰骋而不能回马棚，因为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它生命中一段不可剥离的渊源。强势的地域文化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像婚姻中的一道坎，要想PASS过去，妥协似乎是唯一的办法。只是这样的妥协应该有个度，而每个人对这个度的考量，都是不一样的。

                                                     （文/阿简）

(发于《北京娱乐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