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手里拿着一只草鱼,草鱼在板子上欢腾溅了顾客一身的水,那个人说,你再多砸两下,卖鱼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刮鳞片了,鱼的身体在挣扎,不知道仅仅是肉体的挣扎还是连着疼痛和精神一起挣扎。
迫不及待是必要的,因为我们在那个人后面等着,老板不想怠慢了我们。
这里是人的世界,作为一个身穿着破外套,头发没洗,被鱼弄得全身发着腥味,手浸得糜烂,为了一点点钱(确实对生存很必要的钱)每天坐在这个阴冷的房间14个小时的人,还是一个女人,可不想在这里听你品评鱼生存的好坏。
我们要了一只武昌鱼,想到鱼被双手陡然间捏到肚子,它的心里是不是也是一凉,然后感到不可避免的事实要发生了,它如何逃避或者豁然地面对它,它又是怎么说服自己面对那致命的一下子,以及随后那残暴而无可奈何的折磨?
它突然有一天被擒获了,这是命中注定也无须抱怨的一件事,因为即使不是被人,被鲨鱼,被鱿鱼,被另一条别的鱼,它也是活生生被生吞,被带刺的触角缠绕,然后被坚硬的刺刺进身体里死去的,这与人做得毫无区别。这是它们的命运它们无从抱怨,如此绝望而被动的任其他生灵摆布,尽管这种摆布对我们人类来说是太过恶心可怕和血腥的事情。
所以上帝事先便了解我们是更加敏感的生命,所以加在我们身上的折磨也就更加温和隐晦一些,我们当然也会有人死于车祸,死于屠杀,死于其他动物口中,死于火灾,死于从空中坠落,但是我们其中的大多数毕竟只是受病痛折磨,尽管这种折磨在我们人类眼中也是极其恐怖的,因为我们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动物,一丝肉体上的折磨,以至一点精神上无形的折磨,都可以让我们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于是产生了社会。社会保证我们不会互相用牙齿撕裂对方的肌肉,也不会陡然间杀掉别人家里手无寸铁的小孩。逐渐社会在人类的世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以至于精神痛苦成为这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也是最具体最实际的痛苦。爱与恨,责任与压力,社会角色和自尊。所有以人与人的关系建立起来的感受都变得很有立体感,只要人停止了思考,站在人的头脑以外,这些东西就不复存在。
然而逐渐我们的敏感使我们再度厌恶起自己来了,觉得自己还不如那样被动绝望地接受自己命运的鱼来的单纯——这样想的时候,人当然忘记了在一个真正意义上弱肉强食的世界生活所需的担惊受怕;那时候,每个人就都将有机会体会到死刑犯的感觉,就像斧子被架在头上等待着它砍下来的感觉——人永远是自大的生命,别人的痛苦都是可以忽略的。
也许上帝是公平的,想要不作丝毫思想斗争就来这个世界生存,作为动物,必须付出任人宰割的代价;而想要避免这些,就只能敏感隐晦而曲折的生活。只是想着这条鱼,刀子下来那一刻忍受被人刮鳞片的感觉,想着它是如何应对的,是不是会和人一样?是更像坐翻滚过山车,已经买了车票坐上去系好安全带等死;还是像做一份永远都完不成的工作,做不了就要丢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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