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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一场动荡的开始
1
我每次都会这样想一遍,人怎能允许自己在短时间内到达这样远的地方?不再需要行走,也没有一条蜿蜒漫长的路,旅途是抽象的。每次上飞机后我都抱怨,如果人类发明了在火星定居,我是宁死也不去的。整个旅程的时间被缩短了,乐观的讲,少受了很多罪。然而这种浓缩还是让我觉得可怕,人超越自己力所能及的速度,人考验自己的血肉之躯,人把信任交付给一架机器,这种交付不亚于敞开自己家的大门,等待小偷的光顾。
整个旅行像是在医院。人们把行动的自由,在自己熟悉的环境生活的权利交给他人,他们暂时地允许自己和一群人拥挤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长达10个小时。为了照顾到这种失落,空中小姐们费尽心力,像是在照顾婴儿。那些把自由交付的人们,的确是像婴儿一样脆弱。两顿正餐,三场电影,前后提供饮料,前方有杂志,耳机是必备的,还有7个台可以随意选择。在酒足饭饱之后,所有的窗都识趣地关上,灯也关上,整个机舱内像一个熟睡的容器。人们就在这种节奏里沉沉睡去,又渐渐的醒来,全身散发着热气,嘴唇干燥,这时候已经有人俯身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一杯水。当他们喝完一杯水,睁大眼睛,完全清醒的时候,像每个在睡梦中醒来的人一样,他们想要确定自己身在何方。这时候屏幕就会显示出飞机正在经过的地点。
由于配合的太过完美,整段空中旅行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一切都是假的。时间是虚拟的,在一个时区向另一个时区的运动中不存在时间;空间也是虚拟的,窗内散发着热气,而窗外零下40度,窗子上结着冰花;太阳永远毫无遮挡地立在旁边,没有云,云包裹在地球表面;连平衡感和压力也是虚拟的,飞机在倾斜的时候,杯里的咖啡没有丝毫动静。
人对交通工具的信任到达可怕的地步。人到达另一片国土,丝毫不感到害怕,尽管以个体的力量是不可能走回他的出发地。尽管他并不了解飞机如何飞上天空,他的行李会被放置在何处,驾驶员如何能确保这架沉重的机器不从天空中掉下来;他相信自己不会在这10小时的幽闭状态感到绝望,相信他跨上的那架机器,一定会带他去往他想要前往的目的地,相信一旦他踏入另一个地方,他可以坐着同样的机器回来。
2
在慕尼黑逗留一晚。陌生人的感觉是,你不再有能力处理全部的信息,因为这些信息永远都是新的,它们不断地涌现出来,而对于本地人,他们会把一些不熟悉的东西从熟悉的东西当中识别出来。你总是要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选择,假设这车是开往这个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假设叫着同一个地名的地方,就是同一个地方。
借住的房子里有一个老奶奶,楼门在街道上,楼道很宽大,楼梯扶手是木头的,地板嘎吱嘎吱响。老奶奶说话口齿不清,听不太清楚,她头发全白了,全身瘦的瘪了下去,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支撑在拐杖上,好像一个皮质的玩偶。我不太了解德国的城市生活,但我怀疑那里的房屋结构很古老,厕所和浴室是分开的,在两边。没有客厅,起居室有门,房子里只有一个长长的过道,让人想起法斯宾德片子里的区斯特婆婆。
老奶奶坐在起居室里,起居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传出广播声,广播里的音乐非常欢快,无法判断是什么年代,但一定很古老了。我住的房间里有一些旧家具,其实看上去还很新,但样式稍有一些年代久远。晚上有个女人去看她,脱了鞋子,脱了大衣,走进起居室里,音乐声吞没了她们对话的声音。我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我很累睡下了,隐约地听到欢快的音乐声。再过一会儿,滞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音乐声也停了。
早上我起的很早,窗外很早就有鸟在叫,有人踏着清晨的湿气从门口走出去,说着话,鞋子摩擦着地面的小石子。清晨的风很轻快,带着凉气。这种浓重的生活气息让人不熟悉,多年积攒下来的相同的生活轨迹,由于不熟悉,所以加倍的浓重。好像你经过楼道里,走在别人家的门口嗅出这家人的气息来一样。
想起奶奶,想起她每一天的生活,想起这家老奶奶同样需要打发时光。人生的终点并不是戏剧性的,它是漫长的苦涩和孤独。我收拾屋子走到门边,老奶奶的卧室里又传来广播的声响,节奏很欢快,回荡在空旷的走道里,好像在向一个古老的年代告别。
3
天黑得很晚,刚回来很不适应。下午的光线,哪怕太阳被云遮住,也是白色的,隐约有些刺眼。云仿佛经过洗炼一样,阳光以特别的方式散射,绿色变得很突出,一种淡淡的青翠的颜色,整个世界像是印象派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