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丽川诗歌点评
何小竹
引言:
读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几乎跟写诗一样的愉快。当然这得有个前提,诗要好。好的标准是什么?有人认为诗的好坏是见仁见智的,就像女人漂亮与否是青菜罗卜一样。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诗好是可以说得出来的(就像很多美女都是公认的),是可以用一定的尺度去衡量的。我写诗多年,虽然自己知道什么是好诗,但把好诗的标准告诉别人的时候还很少,写成文章就更少。迄今为止,我只在九十年代中期给李亚伟和马松写过所谓的诗评,写得不好,好在看见的人也不多,就当是和亚伟、马松做了一次私下的交流。这次,我又要为尹丽川的诗写点什么,而且我知道,这次不一样,看见的人除了尹丽川本人,还会有超出私下范围的读者。尽管这样,我还是认为,这主要是我与尹丽川本人的一次纯诗人(也是纯私人)的一次交流。我用“点评”这一中国传统形式,就是刻意要表明一种态度,即我对那种像模象样的“诗歌批评”的不信任。
评论:
1、《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
哎
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
这不是做爱
这是钉钉子
噢
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
这不是做爱
这是扫黄或系鞋带
喔
再深一点再浅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
这不是做爱
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 嗯
再舒服一些嘛
再温柔一点再泼辣一点再知识分子一点再民间一点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
首先,那种“意象诠释”的解读方法用在这首诗上显然不灵了,因为诗人反复说了“这不是”。舒服、松、紧、上、下、左、右、深、浅、轻、重等词后缀上“一点”,一般来说,已经被人们习惯性的看成是性行为过程中的一种言说。这些句子之所以有这样的指向,无疑是被逐步暗示和约定的结果。但现在,这些形容词(有时候也是动词和名词)在诗人的手上被“还原”了。也就是说,去除了约定在它们身上的那一层与性行为关联的暗示,回到了这些词最单纯的原地。我不是说,这首诗就已经是我推崇的那种让语言自然呈现的“废话”,因为它虽然除去了性的意味,但也生成出了新的意味,那就是:反讽。
2、《干爹》
小沈红旗阿斐和小尹
吃饭。小尹说明年她要生个孩子
红旗说那他当亲爹;红旗还说
那小沈当干爹。阿斐腼腆地笑了
正好像一个舅舅。小尹说
这样大伙儿就成了一家子
孩子他舅回了北理工
红旗推着自行车,小尹在一旁保持着距离
小沈帮小尹找车站,大步流星在前头
“在那儿吧?哦,不不不,等等,我去打探”
小沈迈开沉重的背影,干爹的慈祥
让我们热泪盈眶
干爹千叮万嘱,“好了,我走了,你们小心。”
“孩子他爹…”小尹对红旗一开口,忽然羞怯…
说来也怪。自从他们把我当成小尹
我就有了小尹的感觉。自从我们把小沈当作干爹
他就担起了干爹的责任。红旗像所有孩子他爹一样
沉默着。“孩子他娘…”刚牵起我的手…
“秋天到了么?”
“车来了…”
小尹是去年(1999年)才开始写诗的,大概是这样。小尹一写诗就进入到一个高级的层面,这是天赋使然。就像沈从文,一动笔就成了,根本没有“文学青年”的阶段。后来有论者称这叫做“一次性解决”。我本人是“两次解决”的。第一次解决,我成了一个风格化的诗人,第二次解决,我抛弃了风格。而还有一些“诗人”,他们一直在“解决”中。比如,有人到了九十年代,才醒悟自己的语言材料全部来自翻译诗和别的翻译文本,是个问题;也是在所谓的九十年代,同是这一批在翻译诗滋养下写作的人,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发现了诗歌的“叙事”。小尹一写诗就“叙事”了,而且,此“叙事”非“知识分子写作”者们的“叙事”。因为那一些发现“叙事”新大陆的人仍然是在追求着他们一以贯之的“深度”,他们的今天还是跟昨天一样的不明白,诗是什么。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他们觉得这是在开玩笑;杨黎说,“诗从语言开始”,他们仍然觉得这是在开玩笑。所以他们不把那些“叙说”引向一个与国际与知识接轨和接壤的家园,他们就觉得没有完成使命,对不起老师。而说小尹这一首诗(以及她别的一些诗)是在“叙事”,还有点迫不得已,也是为了方便言说。因为她这样的“写”,实质上就是在“写诗”。当叙事失去了叙事的功能和目的,成了一堆“废话”,我们说,这就是诗了。
3、《打包》
把小尹装起来
和桌上油腻的饭菜
一起打包。让她被秋风弄碎、
或憔悴;被冬天冻僵
让她在冰箱里思考
在下一个春季,精神失常
只要你们平安度过
一段日子。必须赶在
她解冻之前
摧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这首诗我反复读了很多遍,没读懂。问题出在哪里?徐敬亚在八十年代论述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写作技巧的时候,提到了诗歌写作中的“空白地带”。什么是“空白地带”?就是“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断裂,语句与语句之间的不搭界,说白了,就是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以这种手法写出的东西,据说可以引起联想,造成“通感”,从而增大诗歌语言的张力和读者的想象空间。我不喜欢这种接近痴人说梦的东西。尹丽川照说是没有受过这类污染的诗人,但她也不自觉的(我相信是不自觉的)写了这么一首,问题出在哪里?我感到奇怪。好在,这样的东西在她那里并不多见。
4、《退休工人老张》
他睁开眼,天花板上
有颗钉子,他看了十分钟。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天花板上,那颗钉子
有十多年了吧。
十多年前,那颗钉子,在天花板上
不在他眼里。
那时他一睁开眼,就去上班,不,先上厕所
现在他不上班,不着急去厕所,所以他醒了
就盯盯钉子。钉子掉下来,掉进了左眼
左眼坏了,看不见钉子。右眼没坏
也看不见钉子。因为天花板上,没有了钉子
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就像他的左眼
是一个洞。所以天花板上的洞
他是用右眼看见的。他要看上老半天
闹钟才会响,天刚蒙蒙亮了
尹丽川创作的高峰期应该是在她“入伙”《下半身》之后,她遇见了一帮才华横溢、精力充沛的“江湖”诗人,她被打开了,甚至可以说是被点燃了。但我注意到,由于她与身俱来的“诗质”,使她避免了那种曾经让许多人被废掉的“群体的迷乱”。就是她那些以性为“题材”的诗,也让我看见了一个自觉的诗人对语言的把持和控制能力。她很清楚自己在写什么。也可以这样说,她写性,恰好也是因为“语言的相遇”。所以,她从不在非“相遇”的时候“命题”去写。正是这样,才有了如《退休工人老张》这样的诗产生。读这样的诗,我感觉到的是,它跟我自己写的诗一样的优秀。
结语:
我之所以占用大篇幅完整的引出诗人的原诗,是因为我很早就反感那些将诗句割裂出来说事的所谓“诗评”。一首诗只有当它完整呈现的时候,才是那一首诗。我们的诗没有警句,我很羞愧在此说出这个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