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高考河南省的理科状元是两人并列的(同为694分),其中一人(邰立兵)来自信阳市商城县的上石桥高中。听到这个消息,我既惊又喜——惊的是,全省的状元竟然出自一所乡镇中学,这很可能是史无前例的;喜的是这所中学也算是我的母校,因为20多年前我曾在这所中学就读过一年。
我的家乡商城县,位于豫南的大别山腹地,是一个离省会郑州最远的山区小县。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偏远的国家级贫困县,却在高考中连年创造佳绩。2005年至2007年,该县的高考升学率、录取人数等主要指标都连续三年居信阳市第一。河南省的高考录取率可能是全国最低的,去年的本科录取率只有20%左右。而2007年商城县的本科上线率竟然高达47.5%!——这在全省110个县(市)中,很可能是第一。
一个办学条件和师资力量都无法跟城市相比的小县,为什么能在高考中屡创“神话”?去年8月,我所供职的《东方今报》曾进行过解读——
透视商城高考“神话”
时间:2007-8-21 3:36:29 来源:东方今报
□今报记者 路治欧
每10名考生有5个上本科
2007年高考,商城县每10名考生就有近5个人考上本科,考上本科的学生比例比郑州市第一名新郑市还高,一所高中的本科上线人数超过汝州市的上线人数。而今年全省本科录取率约为20%。一个偏居大别山深处的地方,是如何创造出高考“神话”的?
○●神话一所学校顶得上一个县
去年,信阳日报社财经版主任徐靖专门将孩子从信阳市最好的信阳高中转学到商城高中。与此同时,信阳市政府一监察室主任到商城县视察教育工作后不久,也将自己的孩子转入商城县上石桥高中,而它只是一所农村高中。
尽管没有统计数字,但是商城县教体局办公室副主任汤昌元仍然认为,安徽金寨县等邻近的几个县的一些学生,正通过转户口等烦琐的程序到商城县就读高中。
汤昌元说:“我们的工作对得起73万商城人民。”商城县教体局正科级干部孙志祥说:“我们的大众教育达到了精英教育的效果。”
今年,商城县7936人参加全国高考,有3756人进入本科线(三本以上),上线率47.33%,居信阳市第一,而信阳市高考本科上线率居全省第一。
这也是该县高考成绩连续第3年独占信阳市鳌头。2005年,商城县高考本科上线率38.59%,2006年41.8%。“47.33%”,在河南省下辖县里很难见到这样高的高考本科上线率。据公开资料显示,今年,新郑市高考本科上线率47.27%,连续16年居郑州市第一;项城市高考本科上线率40.8%,连续7年居周口市第一。但是,它们都不及商城县。
通过数据对比,记者发现,商城县一所高中的本科上线人数比一些县都多。平顶山汝州市总人口94万,有6所普通高中,今年5007人参加高考,上本科线总人数1148人(不含体育、艺术类),本科上线率22.93%,排在平顶山市前3名。而商城高中1965人参加高考,1385人(不含体育、艺术类)进入本科线。底色一:农村高中无弱校
进入8月,商城县的乡镇集市和乡村街道上,仍然能看到印刷简陋的高考喜报,而每所高中门口,都悬挂着高考成绩上新台阶的大红条幅。
商城县有8所公办高中、3所民办高中。除了商城高中和商城职业高中,其余6所公办高中分布在县城东西南北不同的山区农村,本科上线率没有低于25%的。其中,商城北部的上石桥高中本科上线率57.95%,南部深山的达权店高中上线率38.55%,西部的观庙高中上线率44.2%,东部的丰集高中上线率36.4%。
农村高中也能取得好成绩,在于商城县一直执行的教育均衡政策,这一政策与新郑市的高中抓阄均分生源不同,却殊途同归。
商城县教体局局长徐迪说,商城的情况特殊,一方面,老百姓渴望孩子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另一方面,商城县“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乡村人口超过85%,高中都办到城市,群众的教育负担会加重。底色二:“神话”背后的“三苦”精神
达权店高中副校长张学诚说:“我们是像榨油一样,榨出最后一滴油,把学生的潜能都榨出来。”余集高中校长韩蔚说:“我们拔‘苗’助长。”
他们把成绩归结为“三苦精神”:领导苦干、教师苦教、学生苦学。
汤昌元称:“所有高中的校长和行政领导都担课,有些甚至还担两个毕业班的课。”达权店高中教导主任吕鸿彬说,学校的每个领导都能叫得上高三数百名学生的名字,每个班主任对班上所有学生都家访过。
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上11点下班回家,对高中老师来说是常事。达权店高中的班主任每天签到8次,从早到晚都陪着学生,一个月才能跟着学生放一次假,“连夫妻生活都无法保证”。熊美键和妻子都是上石桥高中毕业班的英语老师,每天睡得晚起得早。他们的孩子小时候经常好奇地问:“你们怎么老不睡觉呀。”商城县教体局副局长杨旭升解释:“我们教学观念并不落后,学生只靠死记硬背不讲方法考不了这么好。”杨旭升认为,因材施教、没有差生只有差异,是商城县高考“神话”的一大秘诀。底色三:“一教育、二公安、三机关”
36岁的杨前程在金刚台小学一个深山教学点工作了23年,如今一个人教小学1~3年级共42名学生的全部课程。他是一名民办教师,每月工资376块钱,远没有种茶赚钱,但是“我不教,就没人来教这些孩子了”。“高考奇迹离不开小学和初中。不过,最风光的是高中,最默默无闻的是小学和初中。”商城一中校长雷显同说。
据了解,商城县财政靠国家转移支付“吃饭”,经费供给坚持“一教育、二公安、三机关”。不少学校老师称,尽管工资不高,但是从来没有拖欠过。
如今,高中阶段毛入学率从3年前的不到50%增加到去年的78.5%。而去年,全国高中阶段平均毛入学率为59.2%。
○●拷问高考“神话”是应试教育的产物?
商城高考“神话”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的讨论。“我们高中也开体育课,特长生也有美术、音乐课;我们不仅让学生学习,还让他们懂得团结、助人、孝敬等。所以,我们不是应试教育。”商城高中领导的回答大同小异。
商城一中校长雷显同说,商城的初中和小学的课程不是考试哪一门开哪一门。其实,“素质教育就是习惯养成教育。一直以来我们既教书也育人,不仅给学生灌输价值取向也教他们学会学习,有社会责任”。
不愿透露姓名的一位学校领导说:“素质教育到底是什么?考得好就是应试教育,考得不好就是素质教育?高考一直改革,这根指挥棒也是素质教育导向。”
在他看来,素质教育的定义本身就很模糊而难以量化,专家仍争论不休,基层教育工作者更难以明了,而让学生实现上大学的梦想这一目标却十分明确,——“考上大学就能走出大山,脱贫致富;考不上就只能出去打工,只能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土地耕种。你选择什么?这是一个很实现的问题”。
被高考改变的社会生态
商城高考“神话”背后隐藏的是山区人民与贫穷的不懈抗争,是平民阶层争夺教育资源的抢跑。
更深层次讲,考大学不仅是教育成果汇报,更是社会大事,因为这是一个家庭或家族进行社会阶层晋升的最佳渠道———
它最为公开、公正,可以由自己把握。
在商城县,这是社会普遍的价值取向。于是,在这里,有因高考“神话”而兴起的潮流,有因教育而延续的传统,有被教育改变的社会生态。
●“陪读团”拉动深山集镇房价
刘春艳的家要搬回梅河村了,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他们已经在达权店——同样地处深山的一个集镇生活了5年。刘春艳的老家也归达权店乡管,但是,离达权店15公里,交通不便。5年前的搬迁尽管只是从这个山坳搬到那个山坳,却是刘春艳父母的终生托付。
2002年暑假开学,刘春艳开始在达权店初中上二年级,弟弟上一年级。她的身体不好,有胃炎。妈妈想让姐弟俩吃好点,“没有其他想法”,毫不犹豫地搬了家,租住在达权店一间门面房里,这个门面房也是房东上二楼的过道。
刚开始的3年,刘春艳的妈妈除了在达权店细心照顾刘春艳姐弟俩,一星期还要跑回家两趟种田。那时候,一家人全靠刘春艳爸爸在合肥打工每月挣的500元钱生活。2004年,刘春艳考上达权店高中,家里也将田地包给了别人,妈妈在附近一家工厂找了一个做装饰灯的工作,一个月能赚五六百块钱。
去年,刘春艳考上了西安外国语大学。今年,弟弟参加了高考。刘春艳的妈妈轻松了。
刘春艳家租的房子里一个柜子隔开两张床,14英寸的电视机是最值钱的东西了。回顾这5年抛家到这里,妈妈说:“我感觉值!”
可以肯定的是,刘春艳家一搬走,这里立马会住上与他们家相似的家庭。刘春艳的班主任、达权店高中教导主任吕鸿彬说:“学校有200多个孩子的家长在陪读。”
越来越庞大的陪读团让附近农民的房子不愁租不出去,房租也由几年前的一年400元,涨到了1000多元。而“陪读”现象不光达权店独有,在观庙高中附近也有,而在商城高中附近陪读公寓的广告很显眼,这里成为商城县租住人口最集中的地方。
商城县教体局副局长杨旭升说:“陪孩子读书的多是女人家,丈夫去外地打工一年也不回家一趟。对她们来说,陪读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精神寄托。她们陪读的时候也会找工作干,一举两得。”
商城73万人口,外出务工人员有20多万,大部分人的钱拿回家不是盖新房了,而是供孩子读书。2007年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罗延银,是商城县达权店乡汪埠村农民,十几年来只身一人在苏州做管道疏通工,妻儿都在老家,他平时一份蔬菜能吃一天,把省下的钱全寄回家给孩子上学用。
●升学喜宴规模堪比结婚宴
7月中旬,第一批录取通知书正在下发,锦绣商城迎宾馆就打出了预订升学宴的条幅,许多酒店都称接受预订。与此同时,孙志祥的侄子考上了郑州大学,他们家也盘算着什么时候摆金榜题名宴。
在商城,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是家里、村里、族里的一件大喜事,请大家喝酒是少不了的。一般来说,孩子收到录取通知书以后,会选个好日子,亲戚、自家、朋友,本村民组邻家和前后村庄的邻家都来送礼钱、喝喜酒。宗族大一些的人家,临到喝喜酒那天,全宗族人集合起来,敲锣打鼓、吹喇叭、放三枪,浩浩荡荡,一路上锣鼓喧天,炮声震天,又热闹、又气派地赶到“状元”家里。
家庭殷实的人家会在晚上“玩戏”,请歌舞团、唱皮影戏、放电影,或者到电视台点歌、点电视剧。
商城县歌舞团团长李准说:“金榜题名宴也叫升学喜宴,是我们这里的民风民俗。明清时期就有了,那个时候叫‘喝状元酒’,这一风俗传承了下来。”
据史书记载,商城人在明清时期的科举考试中就经常占全省第一。明万历年间,全国13次会试,河南考取进士335名,其中商城25名,居全省第一。清嘉庆年间,河南考取进士102名,其中商城14名,又居全省第一;中举者28名,占全省中举人数3/10……
无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商城人对升学喜宴的规模一点也不比结婚喜宴差,摆二三十桌、三五十桌是常有的。
李准说:“主持升学喜宴已经成为一个新行当。”前年,商城县文化局文化股股长李建刚被朋友邀请去主持升学宴,后来就主动接活了。李建刚说:“升学宴集中在7~9月,去年我主持有上百场,一天二三次、三四次很正常。”记账先生在门口记账,“城里最低要送200块钱礼,近亲送上千元红包也不算多”。主持人代表孩子和家长感谢宾朋:“十年寒窗都挺苦,今日一朝登龙门。谢谢众位乡亲们,为了孩子鼓与舞。”在农村说“四言八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今日×××,考上大学了。感谢众宾朋,花钱又跑路……”
升学宴是一定要请老师的。后来,商城县教体局出台规定,不允许老师频繁参加学生的升学宴请。于是,升学宴多请亲戚邻里中的教师坐上席,哪怕这教师的辈分极低。
许多大人赴升学宴时都会带上小孩子,不时地教导几句:“你好好上学,要是能考上大学,把俺的亲戚自家、前后庄邻家都请来,办个50桌,放几场电影……”
●“状元乡”村干部的面子问题
商城县教体局正科级干部孙志祥带记者回老家时,专门给母亲割了5斤肉。他是从姚塝村余冲村民组走出去的大学生。
余冲被称为“中国第一状元庄”,17户人家、107人,先后出了43名大学生,大学生占总人口32.7%,一家4个大学生的不稀罕。
孙志祥说:“现在村里只剩下41个人,有6户人家全部搬走了。”那些点缀在山水之间装修豪华的两层小楼,只有老人在住,“这些楼是走出去的孩子们给不愿意呆在城里的父母盖的”。
商城县教体局办公室主任汤昌元说:“我们打造教育强县,不是非要让考上大学的学生回来工作,而是让更多的学生通过优质教育走出大山。所以,‘状元村’里人走完也不可怕。”
余冲所在的观庙乡是“状元乡”,算起来因为高考已经走出去两个村的人口。该乡3万多人口,30年来培养了近4000名大学生,几乎村村都有研究生,户户都有大学生。
观庙村党支部书记周永江说,考走一个大学生,可以腾出一个人的田地,也减轻计划生育工作量;大学生家庭要面子,因而通情达理,好管理;大学生能改变家庭经济面貌,让村子富裕起来。“教育能够让人口包袱转化成人口优势”。
同时,村里学生考得好不好也关乎村干部的“面子”问题。周永江说:“别的村考得好,俺们村考差了,说明俺们村人素质不高,我的小学工作没抓好。”另一个“小心眼”是,村里的大学生以后走上领导岗位,可以为村里跑项目,村干部到城里去,有人接送,安排吃住,也好办事,有“面子”。
2002年,观庙村“两委”卖掉临街的村部房屋所得30万元,迁到破旧的原村小学办公,30万元全部用于高标准乡中心小学的建设。
■记者手记
商考“神话”与社会价值观
汤昌元一直想风风光光地为儿子办个四五十桌的金榜题名宴,无奈今年儿子高考不是太理想。“我是十分伤心,也不敢拿孩子跟人比。”身为教体局办公室副主任,他不能免俗。
相对于其他地方,商城高考生在做人生的重要选择时,也承载着太多学校的、家庭的甚至家族的期望。
家里出大学生光宗耀祖,一个大学生能让一个家庭摆脱贫困或者过上更好的日子。“对于农民来说,这个认识很朴素,也是正常的心理。”杨旭升认为。
商城的有些地方,政府是不敢乱作为的,因为村民一个电话就能打到国务院———
那里有村里出来的大学生。这些传闻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着群众的“状元热”,身处社会底层的家庭甘愿付出全部给孩子上学,以挤进更高的社会阶层中。
可以说,商城高考“神话”与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遥相呼应。
(最新消息:河南今年的理科状元是周口的一名考生,他考了698分。我的这个小师弟只能屈居第二了。当然,“榜眼”也很了不起。6月27日0时1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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