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不是日记，是小说杂文，里面的人物真真假假，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每次门诊结束，各位教授都会带回薄厚不一的住院条，厚薄主要和教授的知名度，火热度相关，越牛的教授带回来的住院条越多，那沓子纸越厚。这些承载着无数病人希望的住院条，我墩齐了，用支票夹子按照先后顺序整理好，每个教授一本儿，放在病房专属住院总使用的抽屉里，每天，很多时候，我都用很长时间来面对这好些沓子住院条，试图通过住院条上简短的几个诊断术语，判断出这张住院条背后是个什么病人，手术的大小，难易程度，病情的严重程度，再根据手术日的安排，各位教授的喜好，各位教授每天的日程安排，当然，还有人情关系，这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也必须正视的因素，决定叫哪些病人住院。

教授的一天，是忙碌的一天。可以说，教授的老婆可能都不知道他这一个礼拜在忙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哪天出普通门诊，哪天出特需门诊，哪天去外宾门诊，哪天在医院做手术，哪天给医大学生讲课，哪天开医院的论文评审会，哪天开职工代表大会，哪天他的学生答辩，哪天他要出去给别的兄弟教授的学生答辩，哪天给药厂讲课，哪天飞到哪个城市为哪个医院的病人做手术,哪天飞到哪个城市为哪些地区的医生讲课，日复一日，在通往成功和挣钱的路上，努力的奔跑着。

经常，傍晚，黄昏，倦鸟归巢之时，我的主治大夫杨欣，从手术室出来，洗的白白的，擦得香香的，收拾停当，拎着她的名牌小包，换上高跟鞋准备回家的时候，会拍拍我的肩膀，说，丫头，床都叫好了吗？我说，“叫床”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杨欣总是带着一副爱恋，又帮不了我，拯救不了我，后来我也当了主治大夫，才知道她那会儿也没打算拯救我的些许内疚，毫不犹豫的扭着她的小蛮腰儿，把小包往肩膀上一挎，用胳膊肘一夹，边走边说，别跟那堆住院条相面了，先把明天的住院病人搞定，以后的再说，爱谁谁，赶紧回家睡觉去。

下班之前，我会小心翼翼的把住院条收好，放回那个不上锁，但是除了我，没人对它感兴趣的抽屉。我总是担心，要是谁想把医患关系彻底搞砸了，要是谁想毁了协和妇产科，不用那些会写字儿的天天又采访又报道的，有时候还上电视哭啊呐喊什么的，浪费纳税人的钱，就把抽屉里的住院条偷走，毁掉，就OK了。从此，医生和病人彻底失去联系，我们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大刀再牛，没了病人，良弓尽藏吧，病人等在家里，只有干着急，怎么协和还不叫住院呢，把病耽误了，往媒体一曝光，我们彻底死菜。

每个住院条后边，都有一个病人，一个故事，一个家庭，甚至好几个家庭，甚至，有能力的病人，后边还可能有个大企业什么的，最严重的时候，可能还牵扯着国家的命运，你我的安危。

一个病人如果能有幸接到我的电话，她一定符合至少以下一个条件。

一是经过了排队和漫长的等待，而且愿意一直等待的，我常说，机会是留给那些有耐心的人的。据说，上帝那有很多礼物，天使问，怎么回事儿？上帝说，这些都是人类向我祈求的，她们努力啊，争取啊，奋斗啊，但是，总到最后一刻，放弃了。

病人接到我的电话，多数是很平淡的说你好，或者是一贯发嗲的，认为任何一个电话后面都可能是丫舞台的娇滴滴的声音，有时候，我也能透过电话看到对方一副牛B哄哄或者还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当我自报家门，说是协和的，通知她住院的，我感觉，只要是她还打算在我们医院做手术的，电话那边的人都会立马肃然起敬。好像从电话对面的椅子上突然站起来了，或者，从沙发上的瘫软状态中硬挺起来，或者赶紧过去关掉电视，或者把手指头竖在嘴唇上，让家人别吵吵，或者，不再发嗲，知道对面的人和丫的舞台无关。

然后，我会告诉她，什么时间来住院处报道，她要是和我讲条件，说什么要开会呀，晚上她姥姥过生日，堵车呀，接送孩子啊，我会说，最晚几点来，要是不能来，就先开会，先给姥姥过生日，我叫别人住院，让她再等电话。一般，这招很好用，对方立马不再叽歪了，麻溜的来报道。

我在电话中，要告诉她带好全部的病历资料，有的姐姐打扮的挺体面，拎着大包小包的，甚至，指甲锉都放进小化妆包了，但是，没拿门诊病历本和化验单。直接导致住院大夫没法写住院病例，没有化验单，还会耽误第二天手术的，在领导那里，我这就算是医疗事故。我尽量在电话里把一切可能的疏漏都堵住，以免耽误第二天的手术，一切以手术为主，一切以让领导满意为主，领导满意了，病人也就安全了，医疗资源也就实现利益最大化了，我也就幸福了。

我当住院总的时候，国家在搞大病统筹，现在没有了，全民医保，还有一些牛B单位，保留公费医疗，一个大子儿都不用自己花。我让她们把能想到的相关证件都带着，免得回去取，北京多堵啊，一个来回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要是她们迟迟不来，我的住院大夫，多晚都得等着她们写病历，我的住院大夫就回不了家，我自己的幸福生活就算了，耽误她们的幸福生活，我真的不忍心。而且，她们也会因此嫉恨我，怎么没在电话里交代清楚，继而给我扣上一个能力太差的帽子。

协和住院处，赞一个，最会收钱了，知道怎么收单位支票，个人支票，还有白花花的银子。还有，她们会告诉病人怎么交住院押金，怎么多退少补，怎么报销之类的流程的，这是当时最令我欣慰的事情，我们很少操心这事儿，让医生专心看病，是后勤单位最大的幸福，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这么想得，但确实是这么做的。

我还要叮嘱她们带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另外，不要带化妆品，要是有涂指甲油的，粘水晶指甲的，赶紧在家都洗掉或者抠掉，纹过红嘴唇儿和眼线，绣过黑眉毛的就算了，她们就是再遮掩，要是真贫血的话，我们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来，化妆和美容都不挡事儿，只有我们能还她们透着健康光芒的美丽。

还要叮嘱她们，要有一个能给她手术签字的人一起来，在她全身麻醉的时候，不能再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做主的时候，这个人要负责帮助她做全部的决定。最好是老公，没结婚的最好是父母签字。要是她和我叽歪，父母年龄大了，老公在国外什么的，能不能让单位同事或者朋友签字？我会说，她如果愿意负责你的有关生命和生育的一切，而且，年满十八岁，有独立的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也是可以的。多数时候，她们找不到这样的人。

如果她们没有在门诊完成术前化验，我会告诉她们来的时候，要空腹，就是不吃饭不喝水。后来我发现，这么交代不行。一次，一个山西病人，到了病房，护士给她抽血，问她吃饭没有，她说，没吃，小张大夫说了，不让吃饭喝水，但是，我吃了一碗面条，算吗？后来，我在电话里这么说，明天早晨来了要抽血，今天晚上十点以后，凡是一切进嘴的东西，都不能往里放。后来，一个病人立马把电话打回来，我说，还有什么没听懂的吗？她弱弱的问：大夫，住院后，再加上手术，我老公就得素上一个月啊，能有性生活吗？我说，可以，她又说，那能用嘴吗？我说，可以，只要不咽进肚子，不耽误明天早晨抽血，不耽误后天做手术，你干什么都行。

但是，这个世界上，也不都是我们协和大夫牛B的时候，在病人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屁也不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