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去的列车上

周育民(旧稿)

人生忘记的事多，记住的事少。十年前春天的那一幕，却使我终生难忘。

那是一列由广州开往上海的北去的列车。办票的同志没有买到卧铺票，我只能坐硬座回上海了。这是一次二十多小时漫长的旅途。列车刚离开广州不久，硬座车厢里人并不太多。从韶关车站，上来了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了我的对面。那母亲一副农家妇女的打扮，手上挽着一个土布做的口袋，坐下以后，把口袋放在两膝上，两只手小心的地捧着。她看上去年纪已经四十开外，清瘦的脸庞上，一道道皱纹仿佛深深地嵌入了岁月的磨难。那眼神，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里：坚毅之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孤独。母亲坐在当中，那女孩大约十岁刚出头，坐在窗口，一声不响，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面。男孩年龄稍大些，坐在靠走道的那只座位上，带着在他那个年纪男孩子少有的庄重神色。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乘这趟车，也不准备和同行的旅客交谈。向来喜欢用交谈打发旅途时光的我，也只能默默无语，观察着这行奇怪的同路人。他们没有行李，不象是走远途的；他们表情严肃，没有去走亲访友的欢乐；当然，一位农家妇女，也不会象我那样到外地去出差，出差也不必带着孩子啊。他们究竟为什么出行？无聊的我，脑际盘桓着这个问题，似睡非睡地闭上了眼睛。

不久，列车上传来了播音员清脆的声音：“旅客们，前方是大窑山隧道，这是我国最长的隧道之一。在列车通过隧道时，请旅客们关上车窗。”我睁开眼睛，听到那女孩说：“妈，到了。”那是带着赣南方言的口音。列车呼啦一声驶进了黑暗。那母亲把口袋放到儿子身上，站起身来，身体靠近窗口，用双手使劲打开了紧闭的车窗，一阵凉风袭进车厢内。我下意识地说道：“大娘，列车员关照不能开窗的。”那母亲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好象是一丝欠意的笑，好象是想说什么，但它没笑出来，也没有说出来。母亲转过身去，对儿子说：“儿啊，把东西给你爸。”接着她面对窗外，用尽气力，发出了一阵令人心碎的呼喊：“孩子他爹，孩子们又来看你来了！”那声音被巨大的列车轰鸣声吞没了，却又好像久久地留在了隧道之中。儿子站起来，打开口袋，和妹妹一起托着口袋，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块糕饼往那黑暗的隧道里扔去。他们的眼角闪动着泪珠，母亲开始抽泣起来。

我看着眼前令人惊讶的一幕，突然明白了一切。在我的面前，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妻子，一对英雄的儿女！那母亲好像是对我说，也好像是自言自语：“孩子他爹，修完隧道后，再也没回来。”

隆隆的列车驶出隧道以后，在一个小站上，他们下车了。在他们起身时，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目送着他们，送着他们下车、送着他们走出车站。但那母亲面对隧道时的呼喊声，却久久地在我耳际回荡，一直回荡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