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字依据《叶嘉莹说初盛唐诗》所附光盘

2020年10月11日重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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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很形象化的，

你要写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你是要表达一种情意，这个情意，一般说起来，也许只是很抽象的一个概念，可是你要把它用诗歌表现出来，能够传达，要使诗能够传达一种感发的力量。使读者读了以后，能够内心有一种感动和启发的力量，我们本来说情动于中而行于言：你一定先有感情，在你的内心之中有一种感动，行，用言语表现出来。

什么样的事情使你的这个情，动于中了呢？

1-自然界的物象，鸟啼花落，春风秋雨。

2-人世界的，事象，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

 

当杜甫跟李白这两个天才相遇之后，

五四时代，有一个很有名的诗人，他也写了一些批评，后来被暗杀，闻一多，写过一篇文章，在唐朝的时代，李白跟杜甫的相遇，是我们中国文学史上一件大事，就好像太阳跟月亮，两个人真的在天空之中走在一起相逢了，我们应该敲三通锣，打三通鼓，来庆祝这一次的相逢。

当杜甫跟李白相见的时候，李太白已经名满天下，曾经在朝廷做过翰林待诏，而且不经过考试，平地青云，得到皇帝的赏识，说李太白来到宫中，唐玄宗亲自“降辇步迎”，从皇帝所坐的车上下来，走向前去，迎接李太白；

 

“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

最珍贵的座位，请李太白饮宴，

御手：皇帝的手，亲自给他盛汤。

这一段记载，不是我们后来的人，只是小说家言的传说。

这一段记载：李阳冰为李白的诗集所写的序言《草堂集序》，李太白死后，最早编辑李太白诗文集的。

李阳冰曾在安徽当涂做过县令，族叔

 

李太白少年仗剑出游，十五好剑术，一年之内，散金三十万。

陶渊明：少时壮且历，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陶渊明是空谈，陶渊明从来没有仗过剑。

少年时代他家里是相当富有的。有人猜想，李太白的父亲可能是来往胡地跟中原的一个商人。

同前（略）

中国学术界对于李白籍贯的考证，一直是大家争论不绝的一个问题。

大概有几种说法：

很有名的近代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认为李太白可能就是胡人。这我不知道。

胡怀申？：祖先是汉人，被虏入胡地。

根据唐三藏西游的记载，胡地有汉民族居住在这里。

祖先，武后时代，因罪逃入胡地的。

唐朝初年，玄武门之变，逃入胡地的。

关于李太白生平、籍贯，有各种传说，

太白？他母亲生他的那天晚上，梦见长庚入怀（天上一颗最亮的星星，长庚星：俗话叫太白金星）。

李白的身世伴随这么多的神话，所生的背景、环境，跟一般人不大十分相同。

五岁诵六甲，十岁通百家。是这样一个天才。

 

李太白跟杜甫相见的时候，已经被唐玄宗亲自召见了，降辇步迎，曾经御手调羹，七宝床赐食。那真是名满天下，贵极人臣。

杜甫当时还很年轻，他那些长篇的、伟大的作品还没有出现，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对李太白崇仰得不得了。李太白以这样的平步青云，以这样的贵极人臣，一般人如果得到这样的机会，就占据高位，安享富贵了。李太白不然，居然辞职不做了，请放还山。

 

情动于中而行于言，什么使你动了？杜甫以一个天才，他对于有天才的人，只有真正伟大的天才，才能认识另一个伟大的天才。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诗人的境界，有常人的境界。

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知、能写之。

也只有另外一个人，他的心灵、他的感情，跟这个诗人的境界相近似的，才能够体会诗人的境界。为什么陶渊明这么好的诗，很多人不能欣赏陶渊明的诗，因为他在修养上、品德上，没有达到陶渊明的境界。

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知、能写之。常人有的时候不能领会。常人的境界，常人皆能感知。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够有这种相同的感受的，常人皆能感知，而惟诗人能写之。我们常人读了这样的诗，都受感动。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我们常人皆能感知的感情。

常人之境界，常人皆能感知，而惟诗人能写之。常人就欣赏这种写常情的诗歌。

 

可是真正一个出色的天才，他写出来不同于常人的境界，惟诗人能感知，惟诗人能写之。惟有具有同样境界的人，才能够欣赏、领会他的境界。

 

李太白的天才就被杜甫这另外一个天才所欣赏，为之倾倒。

 

杜甫跟李白相见以后，给杜甫留下深刻的印象：

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 ，

乞归 请放还山，他为什么不说回家，说放还山？

李太白曾经隐居过，李太白曾经学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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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唐诗三百首导读》

“仕”与“隐”是当时诗人的一个complex，他们内心之中的一个“情意结”，是“仕”还是“隐”。其实，“仕”跟“隐”这个“情意结”，不是唐朝才有的，从孔子的时代就有了“仕”、“隐”的观念。孔子有一天就对（他最得意的高材生）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

 

是，是出世。儒家的理想是学而优则仕，这个仕不是为了做官赚钱，是修身齐家，然后你要治国平天下。

 

孔子说一个人做到怎么样的修养：用之则行，如果有一天朝廷国家要用你，你有什么东西贡献给国家？你有什么能力，你有什么才能，拿出来，用之则行，你平常能够读书求学，培养自己的才能，如果有一天有人用你了，你真的能够拿出东西来贡献，你真的能够实行你对于国家社会政治的理想。

 

舍之则藏，如果不被任用了，没有人用我，藏：隐居。颜回，没有被任用，颜回怎么样？

颜回在陋巷，在一个很贫穷的小巷，

一箪食，一瓢饮：拿一个竹篮吃饭，拿一个葫芦瓢饮水，没有像王维《洛阳女儿行》所说的 侍女金盘鲙鲤鱼，

人不堪其忧：别人都不能忍受这样的贫穷忧患，

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可是颜回能够不改其乐，

 

这就是陶渊明的境界，大家不能够理解。越是到现在的这个时代，越很少有人能够理解陶渊明，为什么？儒家曾经讲的一种做人的理想：“固穷”。

 

现在越来越很少有人能够欣赏陶渊明的境界，

我们一般人都向外去追求，追求名、追求利。

有时候为了这种追求，不爱惜自己的品格、人格，出卖自己的心灵跟品格，只是要求名利，向外的追求。

 

西洋的人本哲学家

马斯洛（A. Maslow）讲的self  actualization“自我完成”的境界。陶渊明、颜回他们所追求的，这是你最有把握的，凡是向外的追求，不一定有必然成功的把握，因为那有一半的机会在别人的手中。只有完成你自己，完全在你的手里的。

 

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自我完成，不假外求，不用假借向外面去追求来完成自己，当然内外都完成是很好，如果在外不能够完成的话，你至少自己是完成的，（因为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来决定）。

所以“用之则行”就可以兼善天下，“舍之则藏”也可以独善其身，这是儒家的一个理想。

用之则行，就是出来仕﹔舍之则藏，就是隐。

这两种观念在儒家的思想里边，它本来不是相对的，是相补的，互相补足的，是相补相承的。你能够有“固穷”这种自我完成，能够安于隐的修养，才能真正在行的时候，完成你自己的理想。不然的话你很可能被名利出卖了你自己。

 

朱自清说，唐代诗人都是有一个情意结，追求“仕”还是“隐”。

 

孟浩然是仕隐两失的人。

 

王维是仕隐两得的人，一方面拿着朝廷的高官厚禄，一方面自己啸傲隐居。又隐又仕，仕隐两得。

 

李太白是什么呢？虽然都是有 “仕”、“隐”的一个情意结，但是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同的。李太白也求仕，也求隐。他是即求仕，也求隐，同时求仕，同时也求隐，他正是把仕隐的相辅相承结合在一起去求的。

 

李太白所追求的真正的理想：“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

“冀”希望

“旄头”是星星的名字，俗话说的扫帚星，代表叛乱的。

“鲁连”是战国时代的一个高士--品格很好的

排行第二，鲁仲连。

当时秦国强大，有一次包围了赵国，

赵国向魏国求救兵，魏国的将军害怕秦军的强大。鲁仲连（齐国人）来到赵国，

尊秦为帝（天子）的结果，被秦国所消灭。

把秦国打败了，

赵相平原君以千金来酬谢鲁仲连，鲁仲连不肯接受，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史记》）

李白说，“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他又说：“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

我希望建立一番功业，但功成以后，绝不接受任何名利、禄位的奖赏。

羞与时人同：我跟当时的人一样追求名利，我觉得这是可耻的。（他的理想是在建功立业之后飘然而去）

 

李太白不是不求仕，但他求仕的理想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也求仕，也求隐。而且他仕隐两个还能相辅相承。

 

唐朝你要求仕，要不要出来做官，决定于你能不能通过科举考试。如果不能通过进士考试，你一辈子都不能出来做官。

李白所以很妙了，无论是求仕也好，无论是求隐也好，他求的方法是不同于常人的。

有人问孔子的学生，你的老师也追求要做官吗？

孔子：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矣。

所以孔子是求仕，孔子怎么样求？孔子学生说：“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论语·学而》）

夫子得到人的尊敬，得到别人的重视，是因为他温厚、善良、恭敬、节俭、谦让，是因为他有这么多的品德，然后才慢慢让人认识他，得到大家的尊敬。不是像有些人，想个手段，打出个知名度，用急功近利的手段跟方法来追求。不是，他是用自己的修养，在天长日久之中，慢慢得到人承认的。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

夫子追求的方法，岂不是跟一般人追求的方法很不一样吗？

这是孔子追求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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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白要“温良恭俭让”，过三十年再让人认识他？李太白不这么干！李太白也要打出知名度，跟陈子昂一样，跟王摩诘一样。他要打出个知名度，每个人有不同的方法。李白怎么打出知名度？

李白以为，以他的天才，他不需要去考进士。哪有像一般的读书人关在书房里下帷读书，十年寒窗苦读，然后去考进士，一年考不上，再考它二十年，像韦庄五十九岁才考中进士。那怎么得了？

李太白有李太白的方法。

李太白怎么样？

李太白先是学道求仙、周游各地、周游天下。

 

李太白也求仕，李太白也求隐，

李太白学道求仙，是跟他求隐结合在一起的。

 

分别来看。

李太白求仕，为了名利禄位？不是，如果为了名利禄位，做官做到翰林待诏，有那么高贵的地位，他为什么请求放还山？

 

李白对于儒家有他否定的一面，有他肯定的一面。他否定的一面是什么？是“俗儒”。李太白常常骂人是“俗儒”。硁硁然小人哉，孔子都这么骂。

如果有一班人，他只是很死板的，拘守一些礼法，

像李太白之不守礼法，不受约束，不羁的天才，他反对俗儒的、死板的，拘守礼法的，这个是他否定的。可是儒家有一个东西打动了这个天才，就是儒家用世的志意。你生在这个时代，怎么能够对这个时代毫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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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跟人不同的，你关心的大小，你的感情感发的力量的大小，在于你关心的广狭。你只关心你自己一个人的安危利害，还是你真的有更大的关心，关心国家、关心人民、关心社会人类，你是关心到哪里？

李太白有用世的观念，

儒家：你一定要完成你自己，你的理想一定是兼善天下。

天才有不同类型：你自己能够飞起来，地上都是爬虫，地上有很多灾难，你就飞在空中，看着不管它吗？最伟大的人，他是能飞，而他要降下来，他要帮助那些人也飞起来，这才是更伟大的天才。

儒家一直是兼善天下，与人为善。

凡是你所认识的人，凡是你有一个机会，有一个因缘接触的人，佛家说的，譬如众镜相照，每个人都是镜子，每一个镜子里边都有别人的反光，你的反光给人是什么样子的？人家跟你碰到以后从你这里所得到的是什么？儒家说与人为善，？。

儒家用世的观念是影响了李太白。

李太白所生的时代，时代危乱，身经了安史之乱。安史之乱以前，亲眼看到朝廷的李林甫、杨国忠做宰相时候的败坏，这样的时代危乱是有待拯救的，不是等待一个天才去拯救吗？。

东晋五胡乱华，

刘琨“才生于世，世实须才”（《答卢谌书》），上天生下一个天才，而这么多苦难、危乱的人世，需要一个天才来拯救的。

李太白求仕的动机，不是只为了自己的名利禄位，

1.受了儒家用世观念的影响，

2.时代的危乱，要等待人来拯救。才生于世，世实须才（把拯救时代危乱视为自身使命的）。

3.他果然是一个天才，他不甘心于生命落空﹔

左思：铅刀贵一割。

 

学道，求仙，周游各地。

他的梦想，如同楚汉之际，郦食其

楚汉之际，汉高祖刘邦起兵了，

长揖而不跪拜

郦食其：我不用你出一兵一卒，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我可以给你说服多少个城市。

果然郦食其就去说服当时起兵的一个齐国，下齐七十余城。

李太白是一个天才，他的一切的追求，一切的理想都带着他一份天才的狂想，他觉得，以他的求道，以他的求仙，你要知道，在唐朝的时候，学道求仙也可以出名。因为唐朝是姓李的，道教尊奉老子为他们的始祖的，老子是姓李的。唐朝尊崇道教。

唐玄宗曾经下令，每家都应该有《老子》这本书，科举也加入了考《老子》这一科。所以当时学道可以出名。

唐朝很多宗室，特别是很多公主都出家学道。李白曾经认识一位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据说是当时一个道士，叫司马承祯的徒弟。

司马承祯，六朝有名的一个道家的高士，陶弘景的三传弟子。

李太白跟司马承祯交了很好的朋友。

李太白《大鹏赋》，他自己比作一只鹏鸟，把司马承祯叫作一只稀有之鸟。这两个鸟就在一块了。我们明天再讲，写得很狂想的一篇文章。

玉真公主是司马承祯的弟子，当时有一些宗室的人，揄扬，说，赞美李太白的名声。

李太白还跟另外一个道士叫吴筠的一同隐居，吴筠后来也很出名，曾经被皇帝请入朝中，所以李太白也很出名，就被玄宗接到朝廷去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