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字依据叶嘉莹先生《唐宋词系列讲座》

-3-温庭筠视频字幕

及

《唐宋词十七讲》P17

2019年11月16日重新整理

作者与他的思想、为人、品格、学养是分不开的，要把作者的生平、品格结合到他的艺术的评价之中，而不是先把作者讲出来，设定一个框架，就约束了我们的欣赏

。

我们喜欢用作者的人格来衡量作品的价值，这是一个重点的误置。批评一篇文学作品，我们应该把衡量的重点放在这篇文学作品的文学艺术的价值。

60年代，西方新批评new criticism盛行的时候，现代派诗人、诗歌的理论家，T·S·Eliot艾略特（和卫姆塞特W·K·Wimsatt），说这是一种错误（曾提出作者原意谬论 Intentional fallacy 之说，以为作者不重要）。作品就是独立的作品，是它自己本身的艺术成就，它里边的意象，它的结构，它的texture，它的品质，它的风格的结构，决定一篇诗歌作品的好坏，而不是从作者来决定的。

近些年来，从现象学Phenomenology跟阐释学Hermeneutics学派流行以后，因为他们要推寻作者的原意，要还原到作者的时代背景之中去，又开始重视作者的思想跟生平了。我个人以为这两者本来是不可偏废的。可是词作为一种给美女歌唱的爱情的歌词，我们可以暂时先不介绍温庭筠的思想跟生平，直接看他的一首词作。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我们从这个词的表面意思来看，可以知道他所写的是一个美女，在闺房之中，从起床、梳洗、画眉、簪花照镜、穿上美丽的衣服，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温词的一大特色，常常不是用理性的说明，给人一种感官的印象。

符号学Semiology，语言或者文字，只是一个符号。“树”，声音是一个符号；写字，形体，是一个符号Sign，我们由于“树”的声音或者字形，而联想到“树”的概念，那个是意义，是符号指向的一个意义。

符号学有一种看法，符号一般有时是代表一种知性的理性的认知的意义。

在诗歌里边，它有时所代表的，不是一个理性的认知的意思，而是一种感官的印象。可是这个感官的印象，也可以带出来一个理智上的认知的意义。“小山”两字就是。

小山两个字，按照理性的、一般性的、使用的、认知的意义来说，是指的外界自然界景物的山水之山。小山，是一座很小的山峰。

这是他一个人的联想，在中国“潮有信”，决不能变成“潮有性”，

作者原来创作的时代背景。

1-山眉，韦庄《荷叶杯》一双愁黛远山眉，写的很美。远山，眉毛的形状，弯曲得像远山；黛，眉毛的颜色。《红楼梦》宝玉：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黛是眉之色，山是眉之形。愁，是眉上的表情。有颜色，有形状，有表情，这个女子这么生动真切地在意念之中出现了。重叠？第三句懒起画蛾眉，如果前面的远山是眉，后边又说懒起画蛾眉，在文学的这种感动的情意上说起来（这种重复显得零乱），它不能造成一种感发的效果。

2-山枕。陆放翁：采得黄花做枕囊。两边高起来的硬枕，像山的形状。顾敻：山枕上，私语口脂香；山枕上，几点泪痕新。山枕是无法重叠的。

3-山屏。屏风是折叠的，有点像山的形状。温庭筠: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

有人说小山指头上一个个高起的插梳，我以为不是的。两个原因，鬓云欲度香腮雪，鬓边的头发遮掩过来，是头发流动的样子；唐五代和两宋的词，从来没有一首词，从来没有一句词，是用小山来形容头发的插梳的。这个是不可能成立的。

我们把小山的形象几种可能的意思都否定了，只有一个意思。然而有的时候，同时可以存在多种指向的意思的。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鸳鸯锦，鸳鸯是花纹，锦是一种材料的质地。这是一种形象的表现，没有一个理性的说明。鸳鸯锦做的什么？是锦被、是锦衾、是锦褥？它没有说明，只是鸳鸯锦三个字。这几种解释可以同时存在，它不相矛盾，不相冲突，一个整体的意象。总而言之，这个闺房之中是美丽的。

我读鬓云欲度香腮雪xuè，雪没有读xuě。

小山重叠是屏风的曲折的形状。金明灭？这又是温庭筠的特色。早晨、破晓的时候，太阳的阳光从门窗的空隙照射进来，照在女子的枕畔的屏山之上，屏山上是有一种金碧螺钿的美丽的装饰的，日光就有金光闪烁的样子。他完全只写了一个感官的形象：曲折的床头屏风之上，有日光照在金碧螺钿上的反光闪动，是很美丽的一幅图画。

温飞卿（温庭筠字飞卿）：鬓云。云鬓是比较理性的说明，是说像乌云一样的鬓发。新诗：头发的乌云，头发变成乌云了，就更形象化一点了。鬓云、香腮雪，香腮的白雪、鬓发的乌云，这是温飞卿的特色。这种句法和句式，这种注意感官的形象，是在中晚唐以来的一种流行的、诗歌里边写作的风气。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正月》寒绿幽风生短丝；《金铜仙人辞汉歌》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土花就是土上（苔鲜）的苔纹。桂花开在秋天，是香的，悬秋香。温飞卿所写的本来是闺阁之中美丽的女子早晨睡醒的形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飞卿词全祖风骚。完全遵从、模仿、祖尚《国风》跟《离骚》的作法。《国风》跟《离骚》的作法，有比兴的托意的。比、兴两个词有广义、狭义的各种的解释。按照一般的文学的理论客观来说，比兴就是诗歌的作法。比是举此事来例彼事，兴就是见物起兴。用比较现代化的说法来解释：比的作用是由心及物，兴的作用是由物及心。西方现象学曾经提出来说人的主体的意识接触了这个客体的现象以后，产生了一种意识活动的作用，人生的一切，不仅是诗歌的创作，你日用的生活的一切感受，都是这两种作用，就是你内心意识与外物的现象交相感应的结果。或者是由物及心，或者是由心及物，就是这两种作用。

中国的说诗人，把这种最基本的心物交感的作用，喜欢从伦理政治的意味来解释文学的诗歌，加上了政治的解释，于是比兴就有了政治上的美刺的作用：或者是赞美，或者是讽刺。     一个更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张惠言虽然是牵强附会，可是温庭筠的词确实可以给我们这种联想。

符号学的理论，一个最有名的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 （l857-1913）语言作为一个符号的表达，有两种主要的作用。一种是语序轴syntagmatic axis，就是你的语言结合的程序、次序，你怎样断句，哪里停顿，怎么样标点，这都是语序轴上的作用。杜甫论诗：不薄今人爱古人，不薄--今人爱古人；不薄今人--爱古人。句子的停顿不同，它的意思就不同了。    诗眼，一句诗，有一个字最重要的、最好的、起了最大的作用的，好像是人的眼睛。观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春风又过江南岸，春风又到江南岸，都不好，春风又绿江南岸。

    联想轴associative axis上的作用：每一个语言，它有跟它相近似的一系列的语言。比如美人，佳人，红粉，蛾眉，都是说一个美丽的女子。语谱（paradigm）一系列的，好像一个谱系一样，创作的时候，虽然意思很相似，可是它们表达在文学诗歌之中的时候，那种很细微的感觉的质地是不同的。而在你选择以后，每一个不同的符号，引起人不同的联想。如果我选择的是美人，你可以联想到《楚辞》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有各种不同的联想，而这个联想有个轴，你可以有很丰富的联想。而读者都可以由这个联想，把种种的意思加到诗歌里面去。这是西方语言学家的文学理论。

#《迦陵论词丛稿·温庭筠词概说》“小山”自是床头之屏山，然不曰“小屏”，而曰“小山”者，“屏”字浅直，“山”字较有艺术之距离，且能唤起人对屏山之高低曲折之想象也。“金明灭”三字写朝日初升与画屏之金碧相映生辉。“重叠”二字自是形容曲折之屏山，然“叠”字入声，与下“灭”字相呼应，复间杂以“山”“重”“金”“明”诸平声字，其音节促而多变，则山屏之曲折、日光之闪烁，皆可自此一句之音节中体会得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