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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故事
——《孩儿眼》之十三
哲夫
孩子眼的稚嫩,容不得尘埃刺损;若有时,便会红肿
出泪水,往往也泡坏一些事情,做了伪道德的帮凶。
一
女人十分地高大苗条,男人十分地低矮干瘦,扯了个孩子,如常人一般生活。孩子唤女人:妈;唤男人:爸。也一如寻常人家的孩子,并不曾有一毫异样。女人爱孩子,男人也爱孩子;孩子的眼里也只有女人和男人。女人时常将孩子抱了,在小镇的街上走来走去,夸耀孩子的好看和聪明。男人也每每抱了孩子,到野外玩耍,捉花鼠,扑大蝶,捕叫蝈蝈,讨孩子欢喜。
女人和男人都是小镇世代的居民,无业而多业,四下里打零工。春天干搬砖弄瓦的活,夏天则去砖窑背砖,冬天大都是寻一个地方当做饭的大师傅。女人的力气颇大,背砖出窑胜过一个男人,挑灰飞砖打零工,往往挣最高的工钱。男人则有一点手艺,磨豆腐,榨油,压粉,做饭,打饼子,颇有一些名气。
孩子大了,知道爸爸怕妈妈。孩子又大了,知道妈妈不喜欢爸爸。
男人常常不在家,到外县去打零工。若回来,女人便不快活,男人也不快活,时时拌嘴吵架。女人便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男人则抱了头,蹲在屋角生闷气。孩子被冷落在一壁厢。
男人呆十天半月,又走了。女人的脸上便漾起笑,对了镜子梳洗打扮,换上海昌蓝褂子,抱了孩子,给孩子说古,讲笑话,唱小曲,逗孩子笑。
于是,那个舅舅便又来了。拎着一条羊腿,或是半袋白面,笑笑地走进孩子的生活。
女人说话的声儿变细,眉眼变俏,抿了嘴笑,醉了也似:“乖娃,叫舅舅!”
孩子也乖,顺顺地叫:“舅舅!”
舅舅便给孩子一毛钱,说:“去买糖吃!”
孩子颠颠地跑走,去买糖。
回来时,见女人和舅舅在地堆儿坐着,女人红了脸笑,舅舅眯了眼笑,见孩子都装出一个正经。女人亲一下孩子说:“乖娃,出去耍一阵!”
孩子出去,耍一歇跑回来。推门,门不开,铁紧铁紧。孩子便奇怪,发脾气,凶凶地用脚踢门,并拖了哭脸叫:“妈,妈——”
踢踏踢踏地走来,女人开了门,头发乱乱的,恼起一张脸,说:“咋的,嚎丧呀!”
孩子便哭。舅舅走出来,笑笑,又给孩子一毛钱:“不哭不哭,去买大炮仗放!”
孩子见钱眼开,转哭为笑,跑去买炮仗。
孩子们对孩子说:“你妈招野男人!”
孩子不懂,说:“那是我舅舅!”
大人们逗孩子:“喂,你舅和你妈在屋里干啥呢?”
孩子:“说话!”
有人骂:“知道不,你妈是个破鞋!”
孩子不懂,还骂:“你才穿破鞋哩,我妈的鞋都是好鞋……我爹会补鞋。”
人们便哈哈地大笑,笑得孩子直发愣。孩子的眼里,有了一个问号;再大些,知道妈不好,招许多人笑话。孩子的心里,便有了一个阴影。纵令如此,女人在孩子的眼里仍是一个威严慈爱的母亲,孩子死活不信妈是一个不好的女人。因此,孩子开始憎恨那些笑话妈的孩子和大人们。
孩子脸上开始出现红肿和青斑,孩子的衣衫常常撕破。
孩子第一次流着鼻血,满面泪痕地出现在女人面前时,女人又心疼又生气,责骂孩子不听话,在外边打架,并问孩子:“谁打了你?告诉妈去寻他家大人!”
孩子咬了牙,死也不说,只抽抽搭搭地哭。孩子渐渐地,变孤僻了。女人渐渐地,知道孩子为什么打架了。孩子挨了打回来,女人不再骂孩子,只是给孩子洗脸,补衣,煎两个荷包蛋,让孩子吃,神情是凄惶而含了点羞愧的。每每说:“乖娃,让他们骂,不用理他们。唾沫唾不死人,妈不怕!”
舅舅来了,给孩子钱:“乖娃,去买糖。”
孩子不接,翻一个白眼走了,寻一角落坐下,不等女人唤,绝不肯回家。
女人开始用担心的目光看孩子了。孩子开始对舅舅表现出公然的不敬了。
女人:“乖娃,叫舅舅。”
孩子不睬,眼盯了屋角,装没听见。舅舅渐渐地来得少,来了也是匆匆地,乘孩子上学时,尽量不和孩子打照面,似乎怕孩子的冷眼相对。女人也不再逼着孩子叫舅舅了。
孩子也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二
孩子上了初中,是个大孩子了;又上了高中,是个更大的孩子了。
孩子长得像女人一样高大,像男人一样心灵手巧。孩子们不敢和孩子骂架,因为孩子的拳头从不放过挑衅者。而且孩子常常受表扬,因为学习好,年年得奖状。
女人见老了,男人见老了,舅舅也见老了。
日子平平淡淡,如水一样淌过去,淌去青春,也淌来了青春。
孩子考上了大学,远远地,去读书了。孩子很刻苦地学习,很快活地过日子,心里那个阴影被阳光融化了。突然,孩子收到一个电报,是男人拍来的,让他速归。孩子回来了。几个月不见,男人苍老得吓人,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见了孩子,抱住头,蹲下,呜呜地哭,似乎孩子成了男人,男人变了孩子。
孩子呆呆地,环视冷落的家,心里酸酸的,胀胀的,想哭,却又强忍住,像男人那样咳一声嗽,说:“爸,咋啦?说,有我哩!”
男人止了哭,抽抽搭搭,女人一样诉说:“走了,你妈和人家走了,不回来了……你妈要和爸打离婚,这个家散了,完了……呜呜……”
孩子的心,阴阴的,翻出一个老早就有的伤口,疼而痛。脸,火辣辣的,如同被人抽了一顿嘴巴。
羞与辱,爱与憎,宛若猫鼠之搏。
“爸,你实说,为啥,为啥?……这些年,妈为啥这样?爸爸你老也太窝囊了!”
男人无言,唯有抽泣。孩子撇下男人,去寻女人。对那个舅舅,充满了厌恶与憎恨。
舅舅是个矿工,躺在炕上,蒙了被子。女人在边上厮守着,慢声悄语。
见了孩子,女人一喜一惊,惶然而羞愧地低垂了眉眼,强笑着问一声,见孩子霜一样冷,便哭了。
“走,咱们回家!”孩子瞅也不瞅那位坏了女人一些名声的舅舅,嘴唇抖抖地说。
女人不应,只一味哭,颤动的肩头上飘起几茎白发。
“你要不走,我……我……”孩子恨极,眼里饱含羞辱的泪,半天才说出,“我,就不认你这个……”
女人“哇”地一声嚎啕:“你,你怎么这样对你妈妈说话!”
蜷缩在被子里的舅舅,突然震怒,吼喝一声。
孩子不理,一跺脚,飞奔出去,死命地甩门,门板发出巨响。
泪,无声地从孩子的眼里流出,落在衣襟上。
女人狂呼着夺门追出,披头散发,追上来,抱住孩子的肩膀,哀哀地求告:“乖娃,妈走,妈走……只是,你、你舅他下窑受了伤,离不开人……等一两天,妈就回去……”
孩子挣脱女人的手臂,踉跄走去,一路走,一路哭。
三天后,女人挽了包袱,回去了。眼儿红红的,哀怨而无言,显得丑而老。
“乖娃,妈不走了,和你爸好好过!”
女人说,平静而麻木,连正眼也不瞅男人,只痴切地看定了孩子,充满爱怜。
孩子心一酸,又洒了几滴泪。
“不哭,不哭,乖娃,妈知道自己不好,招人骂,给娃不长脸……妈以后不了,不了,只要娃好……”
男人惊且喜,却又黯然,怀了疑虑,蹲在墙角,如一粒干瘪的小豆。
孩子说:“妈,有我养活你和爸,好好过日子……再不要……我都这么大了……”
女人羞羞地听,不吭一声。
孩子又说:“让人骂,让人唾,让人戳脊梁……妈,何苦啊!要再这样,我也没脸回这个家……”
女人说不出话,惶悚地垂了头,知道自己丑,不敢看孩子。
“不了,不了,妈真的不了!”女人喃喃地说。
孩子打了胜仗,走了。女人吃了败仗,留下了。男人并不计较女人的过去,欢欢喜喜地与女人过日子了。那个舅舅再不见来。偶尔来一次,也是当了男人的面,寒暄一两句闲话,默默地走去。
明显的,女人对那个舅舅冷淡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三
孩子大学毕业了。
女人一天比一天老,眼神也痴呆了。
男人病了,女人打电报,唤回孩子。
男人萎缩如一枚干枣,药石针炙留不住命,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女人哭了一场。孩子哭了一场。孩子要让女人跟自己走,到大城市去享清福。
女人不肯,幽幽地说:“乖娃,妈不去,妈离不开这个家!”
孩子只好一个人走了。
孩子又回来时,进了门,见炕上坐着个腰背佝偻的老人。
女人头上飘着雪花,眼神却泛着春意,见了孩子,羞一羞,笑一笑,怯怯地说:
“乖娃,妈没脸和你说,妈一个人太冷清,又寻了个伴……”
孩子细瞅那个炕上端坐的老人,认出竟是那个坏女人一世名声的舅舅。
孩子忽然悟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变得雪一样的,心里一酸,差点落泪。
忍一忍,颤了声带,半天憋出一声:“舅舅——”
两团雪白的霜化了。女人抱住那个舅舅,头挨着头,当着孩子的面,呜呜地哭了。
孩子也哭了,却没有泪。
孩子每年都要回来,先是一个人,后来多了个年轻的女人,再后来又添了个孩子。
于是,每年都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回小镇来看望女人和那个舅舅。
只是,那个孩子不在了,那个故事也不在了。
不过,又有了一个新的孩子,又会有一个新的故事。
人们说:再也不要听这样的故事!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