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

张远山

能听见云雀在欢唱的，只有极少数人。云雀的孤独，是命中注定的。但是云雀的声音传得很远，即便在他死后，响遏行云的云雀之歌，还在绕梁三日，绕梁三月，绕梁三年，绕梁三十年……余音袅袅地在天际回荡。尼采说，星光很遥远，人们要过很久，才能看到它的光芒。云雀之歌也很遥远，听到要过很久很久，听懂要过更久更久。

我不喜欢云雀的别名“叫天子”，仿佛他始终是叫给天子听的，或者自以为鸣叫得美妙，就想在鸣叫的国度自封天子。

有些鸟明明具有在云层外鸣唱的天资，却也自甘降到云层下面，加入凡鸟们的大合唱。南郭先生喜欢大合唱并不奇怪，因为他本就没有独唱才能，只好跟着众人起哄。但具有独唱天才的云雀如果也加入大合唱，就宜引起深思。

听众和知音的多寡，都有可能影响歌者，然而听众与知音截然不同。有些歌者听众很多，然而没有知音。有些歌者听众很少，然而都是知音。听众多而无知音的歌者，其悲哀不在于无知音，而在于不唱自己之歌。因为所谓知音，仅对只唱自己之歌的歌者而言。不唱自己之歌，或根本没有自己之歌的鹦鹉，即便赢得大量听众，也会矫情地哀叹没有知音，其实是以学舌之歌，冒充自己之歌。

云雀不会哀叹没有知音，也不会因为没有知音而放弃歌唱。只要活着，云雀就会凭着天赋歌喉尽情歌唱。哪怕唱自己之歌不仅没有掌声，反而带来厄运，云雀也永远只唱自己之歌。没有听众的歌唱，尽管寂寞孤独，但是云雀不逃避寂寞孤独。

云雀的自己之歌，决不是唱给天子听的。所有“欲动天听”的鸟叫，都是毫不动听的聒噪。但是倘若天子恰好愿意欣赏云雀的自己之歌，云雀既不会故意矫情不唱，也不会受宠若惊地去给天子唱堂会。云雀需要分辨的是，天子是否真正听懂了云雀之歌。如果天子是一只既不会唱又听不懂的呆鸟，那么天子喜欢云雀之歌，就是附庸风雅，其目的是让云雀之歌成为歌舞升平的点缀。若是如此，云雀除了不唱，别无选择。

沉默的云雀，依然是云雀。学舌的云雀，不再是云雀，而是变成了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