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学“文木”、“散木”及“间世”论
——《庄子复原本注译》选(之十一)
张远山
《人间世》是《庄子》内七篇误解最多之篇,原因之一是旧庄学误读篇名。内七篇篇名均为三字,均有动词:《逍遥游》读做“逍遥”之“游”,《齐物论》读做“齐物”之“论”,《养生主》读做“养生”之“主”,《德充符》读做“德充”之“符”,《大宗师》读做“大”其“宗师”,《应帝王》读做“应帝”之“王”,因此《人间世》篇名三字,不可连读成词,而应读做“人间”于“世”。“间”jiàn是动词,不与“人”连读。《庄子》以前的先秦古籍和《庄子》全书,均无“人间”一词。不明“间世”之义,难明庄学义理。
人“间”于“世”,植根于天道、人道“两行”论,圣人、众人“两行”论。圣人、众人之“两行”,《人间世》专设二譬,即圣人不为庙堂所用,欲做“无用”之“散木”;众人欲为庙堂所用,欲做“有用”之“文木”。
本文选取《人间世》五章,以及抉发《人间世》义理的《山木》首章,阐明庄学“文木”、“散木”论与庄学“间世”论。
一 《人间世》“文木”、“散木”及“间世”论
其一,文木有用,散木无用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餍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抴。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尔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
弟子曰:“趋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尔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内篇·人间世》第四章)
今译
匠石前往齐国,到了曲辕,看见一棵成为社神的栎树。树冠之大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树干之粗达到百臂合围;树冠之高可比山峰,十仞以上始有旁枝,可造舟船的旁枝数以十计。围观之人多如集市。匠石头也不回,继续行路不止。
弟子看够以后,赶上匠石问:“从我手执斧斤跟随夫子至今,未曾见过如此完美的木材。先生不肯一看,行路不止,是何缘故?”
匠石说:“罢了,不必说它了,不过是散木!做成舟船必沉,做成棺椁必定迅速腐烂,做成器具必定迅速毁坏,做成门户必渗树脂,做成梁柱必生蛀虫。这是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如此长寿。”
匠石回到家,栎社树托梦说:“你用何物比况我?你竟用文木比况我?那些楂、梨、橘、柚,瓜果之类,果实成熟就被摘掉,摘掉果实就是受辱;大枝被砍,小枝被折。这是它们愿意自苦其生,所以不终天年而中途夭亡,自动撞击于世俗斧斤。有用之物无不如此。而我祈求无所可用已经很久,濒于死亡,如今始得如愿,成为我之大用。假使我是有用文木,岂能如此高大?再说,你我均属道生之物,为何把我视为供你砍伐之物?你这濒于死地的散人,又如何能知散木?”
匠石梦觉以后诊断其梦。
弟子问:“既然趋求无用,为何又做社木?”
匠石说:“住口!你勿再言!它也只是寄身庙堂,任凭不知自己之人诟病诋毁。若不寄身庙堂,岂非难逃斧斤修剪?再说,它所保全的与众生相异,你用庙堂之义毁誉它,岂非相差太远?”
其二,散木全生,神人不材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庇其所藾。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内篇·人间世》第五章)
今译
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看见一棵大树十分奇异,千乘四马之车,也可隐没庇荫其下。
子綦说:“这是何树啊?此树必定别有异材吧!”
仰头看它的细枝,弯曲不能做成栋梁;低头看它的大根,剖开不能做成棺椁;舔其树叶,口烂而受伤;嗅其气味,使人狂醉三日而不醒。
子綦说:“这果真是不材之木,以至于如此硕大。伟哉神人,因此不愿成材。”
其三,文木亏生,难终天年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欐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已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内篇·人间世》第六章)
今译
宋国有位荆氏,善种文木楸、柏、桑。文木长到双手合围以上,被寻求拴猴木桩的耍猴人砍伐。长到三围四围,被寻求高大名贵栋梁的木匠砍伐。长到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为求棺椁厚板又来砍伐。所以未能终其天年,而中途夭于斧斤,这是成材的祸患。所以禳解灾祸的祭祀,凡是牛有白额,以及猪有高鼻,人有痔疮,不能投入黄河祭祀河神。这是所有巫祝已经知道的,因为视不材为不祥。这正是神人视不材为大祥的原因。
其四,支离其形,犹足全生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内篇·人间世》第七章)
今译
支离疏这人,脸颊埋于脐下,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五脏脉管居上,双腿与肋平行。持针缝衣,足以糊口保身;扬糠簸谷,足以养亲十人。庙堂征用武士,支离疏挥舞手臂而穿游其间;庙堂征用劳役,支离疏因有残疾而被豁免;庙堂赈济病残,支离疏却领到三钟粟和十捆柴。支离身形之人,尚且足以保养身形,终其天年,何况支离德心之人呢?
其五,文木小用,散木大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内篇·人间世》末章)
山上文木,自招斧斤;油脂可燃,自招煎熬。桂树可食,故被砍伐;漆树可用,故被切割。众人皆知有用于庙堂的亏生小用,然而不知无用于庙堂的全生大用。
【辨析】
“散木↘文木”之辨:散木,“造化”之木,永葆道施之德,“不祈畜乎樊中”(《养生主》)。文木,“文化”之木,不葆道施之德,必欲“畜乎樊中”。前射《齐物论》天道、人道“两行”,圣人、众人“两行”。
二 《山木》“文木”、“散木”及“间世”论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不材之散木,无所可用。”
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及邑,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命竖子杀雁而享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公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下一上,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亏,有为则议,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外篇·山木》首章)
今译
庄子行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伐木者止步树旁而不取用。庄子问其原因。伐木者说:“不成材的散木,毫无用处。”
庄子对弟子说:“此树因为不材,得以终其天年。”
夫子走出山中,到达市邑,投宿于友人之家。友人喜悦,置备酒肉,命僮仆杀鹅招待。僮仆请示说:“一只鹅能鸣叫,一只鹅不能鸣叫,请问杀哪只?”主人公说:“杀不能鸣叫那只。”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山中之树,因为不材得以终其天年;主人之鹅,因为不材被杀。先生将如何抉择?”
庄子笑着说:“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不过材与不材之间,近似真道而非真道,所以未能免于患累。若能乘道循德而沉浮遨游,则可免于患累。致无赞誉致无非毁,一时如龙一时如蛇;因应时势随时变化,而不肯固执行为;一时下行一时上行,以与外物和谐为量度。沉浮遨游于万物之祖,驾驭外物而不被外物驾驭,那样如何会有患累呢?这是神农、黄帝的法则。至于众人的俗情、人伦的传统却非如此:和合必被离间,有成必被非毁,锋利必被钝挫,尊贵必被损亏,有为必被物议,贤良必被谋算,不肖必被欺辱,如何得以必免患累呢?可悲啊!弟子记住!唯有顺道循德方能免于患累!”
【辨析】
《外篇·山木》首章,扩充了《内篇·人间世》的意蕴。被伐之树为文木,不伐之树为散木。散木得以全生尽年,文木中道夭于斧斤。然而类似于散木的不鸣之鹅被杀,类似于文木的能鸣之鹅存活,又与求为散木之旨冲突。弟子蔺且有疑而问庄子,庄子答以“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意为处乎散木、文木之间。文木“入世”,散木“出世”,两者之间,正是“间世”。
除此以外,《外篇·达生》“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外篇·天运》“圣人不出,圣人不隐”,亦明“间世”之义。
入世者乐观,然而乐而后悲。出世者悲观,然而悲而后乐。间世者达观,因而无悲无乐——“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养生主》)。间世者的达观“至乐”(《外篇·至乐》),超越出世者的盲目悲观和入世者的盲目乐观。达观的“间世至人”,谓之“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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