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道、人道“两行”论
——《庄子复原本注译》选(之十)
张远山
庄子亲撰的《齐物论》,明确提出天道、人道“两行”,亦即真人、假人“两行”。因此庄子推崇天道,贬斥人道;推崇天道真是非,贬斥人道伪是非;推崇真人、贬斥假人;推崇真知,贬斥假知。
由于郭象反注《庄子》,把庄学真义“天道、人道两行”反注为“是非两行”,旧庄学无不盲从。因而推崇庄子者,遂视庄子为“难得糊涂”的宗师。批判庄子者,遂视庄子为“混淆是非”的罪魁。本文详举内七篇诸证,略举外杂篇诸证,为庄子洗雪千古厚诬。
一 点明“两行”的“朝三暮四”寓言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
众狙皆怒。
曰:“然则朝四而暮三?”
众狙皆悦。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因非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内篇·齐物论》第四章)
今译
劳心伤神地修剪物德之量使之齐一,却不知物德之质原本齐同,谓之“朝三”。何为“朝三”?
狙公命令众狙上交橡实作为赋税,说:“上午三颗,下午四颗!”
众狙全都大怒。
狙公说:“那就上午四颗,下午三颗?”
众狙全都大喜。
狙公名实未亏,而众狙喜怒为用,也是时而因循人道相对之是,时而因循人道相对之非。因此圣人超越人道相对是非,而休止于天道绝对之是。这就叫众人、圣人两行其道。
【辨析】
橡实为众狙采摘,非狙公采摘。旧释狙公分施橡实给众狙,义不可通。唯有释为狙公命令众狙采摘橡实上交赋税,义始可通。“赋”与上文“终身役役”、“苶然疲役”、下文“以隶相尊,众人役役”之“役”,是庙堂假君奴役江湖民众的基本两项。
明人刘基《郁离子》:“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箠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欤?’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欤?’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悟。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释“赋”为狙公“赋什一以自奉”,深明本章之旨。
狙公(君主)时而“朝三暮四”,时而“朝四暮三”,“因是因非”地愚弄众狙(民众)。众狙也时而“皆怒”,时而“皆悦”,“因是因非”地“喜怒为用”,均被愚弄。唯有“圣人”不“因非”,仅“因是”,不“喜怒为用”,不被愚弄。结语“是之谓两行”,是“两行”的出处,点破众人、圣人“两行”其道:众人(狙公、众狙)奉行人道,圣人躬行天道。
众人、圣人“两行”其道,亦即人道、天道之“两行”,此为庄学根本宗旨。郭象反注《庄子》之宗旨“名教即自然”,与庄学真义“天道、人道两行”无法兼容,因而反注为“是、非两行”。旧庄学无不盲从。
二 “两行”之义贯彻于内七篇
“两行”尽管仅见于《齐物论》,然而天道、人道“两行”之义贯彻于内七篇。
首篇《逍遥游》。内七篇开篇总寓言“鲲化为鹏”,大鹏弃北溟而适南溟,蜩、鸠笑之,业已隐伏天道、人道之“两行”。“尧让许由”寓言,唐尧奉行人道,许由躬行天道。“藐姑射神人”寓言,连叔、接舆称颂躬行天道的“神人”,贬斥奉行人道的“尧舜”。惠施、庄子对话二章,奉行人道的惠施,贬斥躬行天道的庄子“众所同去”,庄子则阐明了天道、人道“所用之异”。
次篇《齐物论》,通篇阐明天道、人道之“两行”。首章“天籁”、“人籁”之辨,即为天道、人道“两行”之辨。庄子贬斥奉行人道者未能“丧我”,坚执一己相对是非,拔高一己相对是非为绝对是非;褒扬躬行天道者无不“丧我”,不坚执一己相对是非,不拔高一己相对是非为绝对是非,能明他人亦有一己相对是非,故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庄子主张“万物尽然,以是相蕴”,即以各人相对之是,相互蕴含,相互包容,共同服膺“物之所同是”的天道。
第三篇《养生主》,继续展开天道、人道“两行”。“庖丁解牛”寓言,由躬行天道的庖丁,教诲奉行人道的文惠君,又以庖丁与良庖、族庖对比,文惠君闻道而悟,鄙弃人道,改宗天道。“右师刖足”寓言,右师躬行天道,“不祈畜乎樊中”,受到庙堂人道的刑教惩罚而刖足;贬斥众人奉行人道,“畜乎樊中”,“形虽王,不善也”。“老聃之死”寓言,秦佚躬行天道,彻悟生死物化,安时处顺;众人奉行人道,未悟生死物化,不能安时处顺,“遁天悖情,忘其所受”。
第四篇《人间世》,重点展开天道、人道“两行”导致的天人交战。“颜回往刑”寓言,阐明“天下有大戒二”,“二”即“两行”之“两”;“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点破天道之真,人道之伪。“叶公使齐”寓言,“人道之患……阴阳之患……是两也”,亦扣天道、人道之“两行”。“颜阖傅储”寓言,阐明躬行天道者如何因应庙堂人道,如何避免庙堂刑教惩罚。“匠石之齐”寓言,阐明“散木”、“文木”之异,亦即天道、人道之异。“商丘散木”、“荆氏文木”寓言,又予展开。“支离疏”寓言,把“木”落实于“人”。
第五篇《德充符》,重点展开躬行天道者如何因应庙堂人道。三兀者、三恶人都是躬行天道者,其异在于三兀者(“兀”训“刖足”)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因应悖道外境不当,像《养生主》右师一样被庙堂刑教惩罚而刖足,三恶人(“恶”训“丑”)闉跂支离无唇、瓮盎大瘿因应悖道外境恰当,像《人间世》颜阖一样免于庙堂刑教惩罚而未被刖足。
第六篇《大宗师》,开篇即言“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至矣”。至人之知天知人,即知天道、人道“两行”。随后褒扬躬行天道者“自适其适,以德为循”,贬斥奉行人道者“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子桑户死”寓言,阐明躬行天道者是“游方之外者”,奉行人道者是“游方之内者”,又以“外内不相及”点破天道、人道“两行”,再以“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点破“天之君子”在悖道外境下必为“人之小人”,“天之小人”在悖道外境下必为“人之君子”。“鷾鸸子见许由”寓言,阐明庙堂伪道“黥劓”民众的先天真德,迫使民众习染后天伪德;江湖真道则对民众“息黥补劓”,使之鄙弃后天伪德,复归先天真德。
第七篇《应帝王》,重点展开《齐物论》“朝三暮四”寓言的“两行”真义,全力批判“黥劓”、愚弄民众的“狙公”式悖道君主。首章“啮缺问于王倪”寓言,前承《齐物论》“啮缺问于王倪”寓言,阐明“有虞氏不及泰氏”,因为有虞氏(虞舜)奉行人道,泰氏(伏羲)躬行天道。次章“肩吾见狂接舆”寓言,贬斥“狙公”式悖道君主“日中始”,“以己出经式义”而妄治天下,是“涉海凿河”、“使蚊负山”的悖道愚行。第三章“无根问于无名人”寓言,第四章“阳子居见老聃”寓言,阐明“明王”顺道无为,不治天下。第五章是本篇核心寓言“季咸四相壶子”,阐明在没有顺道“明王”、仅有悖道“暗王”的险恶外境下,躬行天道的“壶子”式至人,如何因应奉行人道的“季咸”式悖道君主。末章是内七篇终篇总寓言“浑沌凿窍”,贬斥庙堂伪道“黥劓”、“雕琢”人心,导致民众“浑沌”真德之死,丧失先天真德而习染后天伪德;阐明内七篇的宗旨,就是对盲从伪道的民众“息黥补劓”、“雕琢复朴”,亦即《老子》所言“为天下浑其心”。
纵观内七篇,《齐物论》“两行”意为“天道、人道两行”,殆无疑义。
郭象妄言庄子主张“己无是非,恣物两行”(《天下》郭注),盲从郭象的旧庄学,遂被郭象反注误导,不明《齐物论》“两行”之义。
天道、人道之“两行”,即“自然”、“名教”之“两行”。郭象把《庄子》宗旨反注为“名教即自然”,因此把庄学真义“天道、人道两行”,反注为“是非两行”。
三 外杂篇抉发“两行”真义
外杂篇抉发庄学真义“天道、人道两行”之例极多,限于篇幅,仅举二例。
其一,《外篇·列御寇》所引庄言:“古之至人,天而不人。”即明庄学真义“天道、人道两行”。庄义可以概括为“天人两行,天而不人”,郭义可以概括为“天人一行,人而不天”。
其二,《外篇·外物》:“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和,心若悬于天地之间。蔚愍沉顿,利害相磨,生火甚多,众人焚和。肉固不胜火,于是乎有颓然而道尽。”
今译
有人非常忧虑陷于天人交战而无处可逃,焦虑不能得到真德之和,德心如同悬于天地之间。心情郁闷消沉,利害相刃相磨,产生很多虚火,众人焚毁真德之和。肉身原本不胜烈火,于是众人颓然而尽丧天道。
【辨析】
《外物》(天道、人道)“两陷”,义本《齐物论》(天道、人道)“两行”。“甚忧两陷”,就是担忧陷入躬行天道、还是奉行人道的两难抉择。
旧庄学既被郭象反注误导,不明《齐物论》“两行”之义;又被郭象反注误导,不明《外物》“两陷”之义。郭象谬注“两陷”为“左右”,成疏谬注“两陷”为“荣辱二境”,又或误释“两陷”为“天坠地陷”、“阴阳两陷”,无一可通。
另外,《荀子·解蔽》贬斥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也是庄子主张天道、人道“两行”的重要旁证。
庄义“天道、人道两行”,义承《老子》。《老子》颇多“众人”如何、“我独”如何的句式,即谓众人奉行人道、我躬行天道而“两行”。“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则是明言天道、人道“两行”。
儒生王弼注《老》,是顺势反注的调和。王义“名教出于自然”,承认天道、人道有异,但又认为人道出于天道,两者没有根本矛盾。
儒生郭象注《老》,是逆势反注的遮蔽。郭义“名教即自然”,否认天道、人道有异,认为人道就是天道,两者完全没有矛盾。
无论是儒生王弼的调和式反注《老子》,还是儒生郭象的遮蔽式反注《庄子》,都无法掩盖道家、儒家的根本差异:道家认为“天定胜人”(天道必胜人道),儒家认为“人定胜天”(人道必胜天道)。
王弼、郭象用不同方式反注《老》、《庄》,都无法掩盖人生的根本真相:每一个人,时时刻刻站在天人“两行”的十字路口,时时刻刻陷入植根于天人“两行”的天人交战。一方面基于先天真德,人们极欲躬行天道;另一方面迫于伪道压力,人们又习染后天伪德,常常屈服于人道。天人交战的结果,至人总是天道获胜,因而躬行天道;众人常常人道获胜,因而奉行人道——王弼、郭象正是其中二例。
站在天人“两行”的十字路口做出选择,尽管极其艰难,不无彷徨,常有反复,但是选择决定人生方向,选择决定人生意义。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