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驴

驴子传奇

张远山

关于驴子的故事，不论中外，都与愚蠢有关。不是说驴子太蠢，就是说与驴子相关的人太蠢。仿佛可怜的驴子是个周游世界的云游僧，把自己的愚蠢弄得尽人皆知，又把它的愚蠢传染给了撞上它的每一个人。

一、驴子的愚蠢

驴子最早的主人是希腊寓言家伊索。有一次，伊索让他的驴子驮着一座宙斯的神像进城，不少路人拜倒在地。驴子以为是向它敬礼，得意地站在原地不肯走了。伊索狠抽一棍子喝道：“你这头蠢驴，以为人家是在膜拜你吗？”

伊索就此成为世上发现驴之愚蠢的第一人。伊索想，驴子没头脑，但有力气，不该让驴子驮神像，而该让它驮盐。伊索赶着驴子驮着盐过一条小溪，溪水只到驴腿一半。驴子偶然脚下一滑跌入水中，在伊索棍打之下好不容易站起来。驴子突然发现，背上的盐轻了许多。盐被水一浸，化去了一大半。于是驴子又有意滑倒了几次，尽管又多挨了几棍，负担却越来越轻。伊索贩盐折了老本，于是改为贩卖海绵。驴子驮着海绵趟过小溪，又故意滑倒在水里。不料海绵吸足了水，比原来重了好几倍，走得慢如蜗牛，吃尽了苦头。

伊索觉得这头蠢驴干什么都不行，干脆把它卖了。有个陶匠正要把陶器搬到市场上去买，就买下了驴子。陶匠赶着驴子，运了很多陶器到市场去。不料驴子发起了驴脾气，故意一歪身子，所有的陶器都摔在地上跌破了。陶匠坐在地上哭哭啼啼。一位印度云游僧路过市场，问他为何哭泣。陶匠说：“我怎么能不哭呢？我花了整整一年工夫才烧成这些陶器，这头瘟驴子不要一分钟就替我破光了。”和尚高兴得跳起来：“这可真是一头能干的驴子。它一分钟工夫，抵你一年工夫。你把它卖给我吧。”

和尚用云游天下化缘得来的钱买下了驴子，然后骑着驴子回印度见师父。他师父是印度著名高僧，尊者伽斯那。伽斯那见徒弟买了一头驴子回来，问他为什么。徒弟说：“师父，这头驴子好本领。有个希腊陶匠一年做成的陶器，它不用一分钟就毁得干干净净。”伽斯那叹气道：“可是它花一百年也做不了一个陶器呀！”

伽斯那一怒之下，罚徒弟面壁三年，然后把这头驴子送给了到印度取经的一个中国和尚。那个中国和尚是贵州人，从没见过驴子，觉得奇货可居，于是不再取经，带着这头驴子回了家乡。可是到了家乡，才发现驴子根本派不上用场，就放生在山下。贵州山里的老虎，也从没见过驴子，一见如此庞然大物，以为是山神，就躲在树林里偷看。看不真切，又小心地走近一些，但是心里没底，又不敢走得太近。驴子突然噜噜地叫起来，躲在树后的老虎以为驴子发现了自己，马上要咬自己了，吓坏了，赶紧躲进树林深处。幸亏驴子没追赶。驴子叫了几声，老虎就不太害怕了，就在驴子身边转来转去，故意蹭了驴子几下。驴子被弄得不耐烦，发怒地尥起蹶子，蹬了老虎一脚。老虎大喜：“原来你就这么两下子。”猛扑上去，咬断了驴子的咽喉，把驴肉吃了个精光。

驴子就这么死了。中国诗人柳宗元，为这头从印度进口的希腊驴子，写了一篇漂亮的悼文。

二、与驴子有关的人的愚蠢

伊索虽然卖掉了驴子，但因为吃了驴子的大亏，余恨未休，从此留心收集驴子干的蠢事，写进他的《寓言集》。后来他逐渐发现，有些与驴有关的蠢事，是因为人自己的愚蠢而迁怒于驴子。比如有父子俩买了一头驴回家，一个路人看见了，嘲笑道：“竟有这么蠢的人，放着现成的驴子不骑，苦了自己的两条腿。”父亲听了，就把儿子放在驴背上。一个老头看见了，又说闲话：“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规矩。儿子骑在驴背上，倒让老子跟在后面。”父亲听了，就叫儿子下来，他自己跨上了驴背。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妇看见了，打起了抱不平：“真不害臊！自己舒舒服服坐在驴背上，倒叫小孩子跟在后面。”父亲听见了，又把儿子也抱上驴背，让他骑在自己前面。一个慈善家看见了，大为愤怒：“两个人合骑一头驴子，分明是虐待动物心肠硬。”父子俩再也没办法，只好都下了驴背，两人抬着驴子走。

印度高僧伽斯那，趁着徒弟面壁，没人来打扰，就写《百喻经》消磨时间。其中说到驴子：有个地方不产驴子，那里的人们听说驴奶非常好吃，就到各地去找驴子，最后终于找来一头公驴。于是大家都争着在公驴身上找奶吃。有人把嘴凑上公驴的嘴，有人把嘴凑上公驴的耳朵，也有人抓驴尾和驴脚。结果空忙一阵，谁也没吃到驴奶。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批评言不及义、空洞无物的写作：“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此后一千多年，中国士人的著作浩若烟海，依然常犯驴博士的老毛病。

然而这一切与驴子又有何干？实在看不出有何理由把人的愚蠢扯到驴子身上。

三、驴子的冤案

自从伊索始作俑以后，无论是希腊人卸磨杀驴，还是印度人指着和尚骂秃驴，抑或中国人骑驴看唱本，驴子总是倒霉。于是德国作家莱辛决定替驴子上诉天庭。

驴子对宙斯诉苦，说人类对它太残酷。“我强壮的脊背承受着人类自己和任何动物都无法承受的重担，可人类还是无情地鞭打我，强迫我达到我的天性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宙斯，请禁止他们如此蛮横无理，人类自己也容不得别人胡作非为。我愿意伺候人类，因为看来你是为此才创造了我，但我不愿无故挨打。”

“我的创造物，”宙斯对驴子说，“这项请求不无道理。但我无法让人类相信，你天生的迟缓并非出于懒惰。只要他们仍仍坚信这一点，你就还得挨揍。不过我愿意减轻你的痛苦。从现在起，你的感觉会变得迟钝，你的皮肤会起茧抗打，并使鞭打你的人手臂发麻。”

“宙斯，”驴子欢叫了起来，“您任何时候总是如此明智仁慈！”

众神之父的骑墙，使驴子再次受骗。莱辛无奈之下，认为驴子的不幸源于伊索对驴子的污蔑。于是在他的《寓言集》里代替驴子向伊索提出抗议。

驴子对伊索说：“要是你再用我写小故事，就让我说一些明智和有意义的话吧。”

“这合适吗？”伊索笑道，“那样人们就会认为：你是道德家，而我是驴子！”

莱辛认为，伊索乃至所有对驴子抱有偏见的人，都自命为道德家，然而希腊、印度和中国的道德家骂驴子已经骂了几千年，人类的道德并未改善多少；而对驴子的虐待和歧视，倒成了人类道德的一大污点。

倘若伊索们只对驴子讲道德，那么驴子的拉“磨”之“难”，就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