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头驴

黔首和黔驴

张远山

《黔之驴》是唐人柳宗元的著名寓言，尽人皆知，无须复述。无非是黔驴如何技穷，只会干吼几声，尥一蹶子，结果被老虎断喉食肉而去。不过很少有人记得柳宗元开头之语：“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

熟知成语“黔驴技穷”的人们，误以为此驴真是黔驴，却忘了柳宗元开宗明义的“黔无驴”。人们更想当然地误以为受到嘲笑的是驴，却不知真正被奚落的，是载驴入黔的“好事者”。

在中国人看来，好事者就是多事者，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庸人，是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愚人。他们担心，好事者一多，就成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所多的决非好事，而只是坏事和祸事。为了永绝后患地把源头堵掉，酷爱天下太平的中国人在驴子被老虎吃掉之前，早就把载驴入黔的好事者打杀了，否则好事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引进的外国驴，被中国老虎如此轻易地当成一顿美餐吃掉，随后剔着牙赞叹“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一寓言的家喻户晓，使中国本就稀有的好事者从此几乎绝迹。这或许是盛唐以后，再无盛世的原因吧？

可以认为，把外国的好东西引入中国的人，都是好事者，都是驴子之友。然而好事者引进外国宝贝（科学之驴、民主之驴、自由之驴、法治之驴等等）的热情，被广大“老虎之友”的一片嘘声扑灭了。这委实令人百思不解：所有老虎的口中食，竟无须动员地一致反对老虎的敌人——驴子。明知自己早已被老虎列入菜单，照样麻木不仁地站在老虎一边，仅仅以点菜暂时还未点到自己头上而庆幸，甚至以能够巧于自保、长期不被老虎吃掉而自傲，进而对他人被老虎吃掉幸灾乐祸。因为他们认为：老虎吃的别人越多，吃自己的可能性就越小。所以幸灾乐祸固然是冷血麻木，却并非事不关己的超然物外。最后，还有人为自己仅仅被老虎咬断一条胳膊，啃掉一条大腿，最终虎口脱险而庆幸不已，所以每活一天都要醉生梦死地庆祝，因为他担心，明天早上自己可能已经在老虎肚子里了。

其实仅从老虎要吃驴子，就可看出驴子本该是这些老虎的备用食品的天然盟友，然而老虎的备用食品们却兴高采烈地看着驴子被老虎吃掉，看着引进驴子的人被奚落为“好事者”，或者也被老虎吃掉。他们反对驴子的理由是：驴子曾经踢过我一脚。或者：驴子会踢老虎，也有可能踢我。确实，无论科学之驴还是民主之驴，都不那么圆滑，都有点认死理的倔脾气，对于不合驴脾气的种种传统遗毒，会令人烦心地吼叫一通；对于驴眼看不惯的种种祖传陋习，更会毫不犹豫地尥上一蹶子。然而老虎的备用食品们认为，被老虎所吃，是自古以来的天经地义；而被驴子所踢，却是任何祖宗未曾有过的奇耻大辱。他们永不反省，被老虎所吃并非命中注定；而被驴子所踢，倒确有一些活该！除非懂得尊重驴子，懂得如何与驴子相处。也就是说：老虎吃你的理由，总是查无实据；驴子踢你的理由，总是事出有因。

更何况，即便撇开被吃的理由和被踢的原因，被老虎所吃与被驴子所踢，两者的利害关系孰轻孰重？某些从未被老虎伤害，却因为做老虎的帮凶而被驴子踢得厉害的狐假虎威者、为虎作伥者敌视驴子，并不令人意外。然而从未在老虎口中分得一杯羹的人们，也跟着老虎一起与驴子为敌，却让人看不懂。难道他们就真的认定，驴子永远不是老虎的对手吗？尽管有不少人知道，驴子并非“无可用”，反而会替自己干活，为自己抱不平，让自己过舒心日子，但长期的恐惧使他们担心：驴子带给自己的好日子，或许长不了。如果今天站错了队，投向驴子一边，虽然老虎可能因为先要对付驴子，而暂时无暇旁顾，然而一旦驴子被老虎吃掉，自己明天就会成为老虎的早点或夜宵。

这就是卑怯的国民的卑怯心理，这就是不幸的国度的少数好事者的不幸命运。然而历史毕竟在进步，进步极慢的中国历史也在进步，好事的驴子之友毕竟在逐渐多起来，大批驴子还在从水路陆路不断地被公开带进来、暗中运进来，杀了一头，还有一头，阉了一头，又有一头。自从鸦片战争以来，被迫开门揖盗多年，中国人也喝了不少洋墨水，知道些新名词，他们终于知道英语的“I love you”，读作“爱老虎友”。“爱老虎友”们终于知道驴子赶不走、杀不绝，于是他们提出一个堂皇的理由，说驴子在中国水土不服，不适合中国的特殊国情——所谓特殊国情，就是不问是非的对于本国传统和政治制度的愚蠢爱情，就是“爱老虎友”式的奴性道德。于是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歹毒的主意：让驴子和马交配，生下一大群非驴非马的杂种。

由此可见，黔地的驴子之所以技穷，是因为黔首们的愚昧麻木和缺乏远见，是因为黔首们听任驴子的自生自灭。黔地的驴子从未技穷，技穷的是广大黔首。什么时候，黔首们不再做袖手旁观的看客和钻故纸堆的看官，而是做好事者，做驴子之友，奋然上前为驴子助拳，把吃人的东山老虎和西山老虎一起打杀；什么时候，驴子才能在中国的广袤原野上尽情撒欢。到那时，驴子在中华大地上就不会“无可用”，而是大大地造福于民，为中国人推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