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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头驴
不里丹之驴
张远山
萨特的存在主义很流行过一阵子,现在虽然不再时髦,但信奉者或许已从理论转入实践。萨特的哲学并不深奥,但其著作《存在与虚无》却充满艰涩的经院气,违背其使哲学走向民众的初衷。
萨特的学究式哲学考问,中心问题是所谓“自由选择”,其名言“存在先于本质”是说:人先有存在,然后凭借自由意志做出种种人生选择,选择总和就是人之本质。由于选择绝对自由,因此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所怨怼。如此高尚的负责精神值得称道,不过关于选择之自由的宏论,总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不里丹的驴子。
有一头聪明的驴子,站在两堆一模一样的草垛中间,拿不定主意,应该先吃哪一堆?头伸向左面那堆草时,驴子想,“有什么理由先吃这堆草?”于是头又转向右面那堆草,然而驴子又想,“又有什么理由先吃这堆草?”由于始终找不到先吃任何一堆草的过硬理由,驴子站在两堆草中间活活饿死了。
这头驴子之可爱,如同许多哲学家之可爱。其实不里丹的预设条件纯属多余,两堆草不必一模一样。假如一堆大一堆小,这头有存在主义“自由病”或“理由病”的驴子,照样会饿死。有什么理由先吃大的那堆草?又有什么理由先吃小的那堆草?理由固然不难找出一大堆两小堆,但要确保理由过硬乃至充足,很不容易。借用一则葡萄寓言以明之。
一串葡萄,有大有小。乐观主义者愿意从最小的那颗葡萄吃起,把最大的那颗留到最后;理由是越吃越大,前景光明。然而悲观主义者认为,每次都吃最小的十分败兴,万一出了意外,打算留到最后吃的那颗最大的葡萄,很可能吃不到嘴。所以悲观主义者愿意倒过来,从最大的那颗葡萄吃起,把最小的那颗留到最后。可是乐观主义者觉得,越吃越小,前景黯淡。
谁的理由更充分呢?我不知道。
幸亏吃葡萄的是人,而非狐狸——寓言里有资格吃葡萄的,并非愚蠢的驴子,而是聪明的狐狸。尽管狐狸没把葡萄吃到嘴,从而断言其酸。自古至今的人们,都是随意随机地摘一颗吃一颗,并不讲究大小次序,因为大多数人没有哲学家的驴脾气。而且很难相信有哪位哲学家,无论他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真会在吃葡萄前,用精密衡器把葡萄逐一过秤,仔细编号,贴上标签,然后遵循其哲学观,从大到小地吃,或从小到大地吃。倘若真是那样,他就不是哲学家,而是强迫症患者。人生并非一串简单现成、按部就班的葡萄,也不是古人认为的命定了质量和数量的一堆“草料”。
哲学家的凿空之谈,通常难以指导人生。为了理论的圆满和体系的周密,他们往往不惜牺牲常识。而且哲学家大多不是有钱就是有闲,所以每每迂阔而不着边际地说些没心没肺的蠢话,却自以为是发自肺腑的心得。要是他们真有肺腑,大概就是驴肝肺,所以我更愿意多听听科学家的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