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文章)翻译名家的脚踵

标签:
文学翻译硬伤杂谈 |
分类: 翻译问题 |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05-27
作者:乔纳森
这些年来,着意找了许多翻译批评文章来读,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法国文学翻译家郑永慧先生写的《浅谈翻译的“信”》一文,刊于《世界文学》杂志1990年第3期。郑先生在文中详细列举了傅雷先生的《高龙巴》译本中不少“硬伤”,文末写道:“由此可见,翻译要做到绝对的‘信’,是何等困难。傅雷尚且如此,遑论我辈!”后来郑先生又写了一篇题为《傅雷译文的失误》的文章,说:“……拿原文同傅雷译的《高龙巴》对照。结果令我大吃一惊,译文中错译、漏译、笔误之处达五十余次,最简单的如地名,科西嘉有时译为高斯,有时译作科西嘉;阿雅克修,有时写作阿雅佐,为什么不花点时间,将译名统一一下呢?还有一些是粗枝大叶的笔误,如将‘我’译成‘你’,将‘眼睛’译成‘声音’,将‘两次’译成‘一次’,‘一小时’译成‘半小时’等等,像傅雷这样的大翻译家,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所谓“百思不得其解”,恐怕还是一种饰词:对熟悉翻译工作规律的人来说,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呢?再名家也会犯低级错误,只要他偶尔走神、只要他知识存在盲点、只要编辑没为他查缺补漏。
以前我曾在文章里举过一些著名翻译家的误译例子,比如王道乾先生译杜拉斯的随笔集《物质生活》,硬是将L‘heterosexualite est dangereuse译成了“同性恋是危险的”,实际上作者说的是“异性恋是危险的”。你若在王先生生前向他请教l’heterosexualite是什么意思,他也一定会告诉你,是“异性恋”的意思。那他怎么译错了呢?一时眼花或者心不在焉,常有的事。
傅惟慈先生译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高窗》,原文有一句:My young lady had to go to the dentist,意思是,我那位年轻小姐得去看牙,傅先生的译文是:“我的助手,那位年轻小姐度假去了。”看牙怎么会变成“度假”的,老实说,还真是“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董乐山先生译奥威尔的随笔,将They knocked out a girl译成“他们撞倒了……姑娘”,事实上,to knock out是“打晕”的意思,to knock over才是“撞倒”。董先生是真不懂那个短语,还是疏忽看错了,我们问谁去?
出现这些疏误,并不意味着傅雷、王道乾、傅惟慈、董乐山诸位先生就不是好译者了,并不意味他们的译作就该弃若敝屣了。举这类例子,只是希望普通读者也能更深入地领会翻译工作的性质,不要将名译者当成一个神话。南桥先生在《译林没有老字号》中说:“如今的翻译评论中有个奇怪现象,一旦将一个人封作‘老一辈翻译家’,就等于给了他(她)翻译批评里的免死金牌。”在我看来,“硬伤”面前,人人平等,谁都不配有“免死金牌”。
现在的读者常有那样的感觉,以为就数我们这个时代的翻译作品最差劲,要准确没准确,要文采没文采。事实是这样吗?凭我翻阅近百年翻译批评文献的经验,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每个时代的翻译批评者都骂自己那个时代的译品低劣,这就像每个时代的老人都抱怨世风日下,就算这“世风”从再高的楼上坠下,落了几千年,现在也该落地砸了个扁儿了罢,然而并没有。我们这个时代的翻译作品诚然有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但假如只从句意传达的准确程度来说,我们这个时代译作的平均水平,较之近百年来任一时代译作的平均水平,都可谓无愧色。“老一辈翻译家”的标签,往往是去粗存菁的结果,我们常忘了老一辈翻译家里也有功力不济、用心不专者,只不过这些人渐渐被淡忘了,被记住的是那几个出类拔萃的。然而正像我试着展示的那样,出类拔萃者也并非神话中的不死英雄,他们没准儿就长着阿喀琉斯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