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先摄于奥地利萨尔茨堡）

他，一个三十岁的诗人。他连续写了好几年的诗，一直没有发表。但他并不丧气。都说是天道酬勤，也许是歪打正着，后来，他的诗歌也不知道怎么的，得到了一个有钱老板的赏识，赞助出版了一本诗集。

第一年印了300册，第二年印了600册。反响不错，第三年到第五年，还是那一本，薄薄的，瘦得如同DVD盗版盘里夹的文字说明，分别印到了1200册，2400册，4800册。

他迅速走红，国内诗界无敌。某天，一个朋友告诉他，他诗集的印数这几年来每年都成倍上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便生发了奇想，今后，如同以往，他作品的印数每年都要翻一番。

硬指标有了，他却并没有因此认真制定五年计划或十年计划，因为他没有算过，十年连翻番，会是个什么数字。但他知道，写诗终归不成，必得写小说，才能畅销。于是他拼命调动想象力，在36岁那年发表了一部色情加凶杀的小说，卖得很好，印了9600册，果然翻了番。这一来，他已经不用那个小有钱财的老板资助了。当然，也有一说是，那老板早把他给一脚踹了。无所谓了。

37岁那年，他受某电视剧以及春晚节目的启发，写了抢劫加忽悠的小说，印数又翻番了。第二年，他写了高层内幕加揭密行动的小说，继续翻番。接下来的两年，写的分别是只身探险大丛林和跨国真诚恋情。这一年，他40岁时，作品发行量已经超过了15万册。

版税一算，年收入好几十万，成了有钱人了。人家三十而立，他四十才立，结婚成了家。不过早立不一定强过晚立，只要能保持收入的持续增长，晚立也不错。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呢。

于是，他继续奋斗，要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婚后，老婆的性要求很高很多很坚决，他则往往不强不行不争气。失望之际，便把精力投入写作，专心写他的小说。说来也怪，这时候写，居然笔底生风，居然妙语连珠，居然好得一塌糊涂。

居然。

他居然又保持了连续五年的“翻番”势头。小说的题材一变再变，从同性恋到文身Piercing，从吸血鬼到天外来客。发行量已达近500万。大小城市的书店书摊上，都摆着他的作品，封面上，他的名字印得比书名还要大了许多。

有了钱，性欲望也跟着回来了。他找了小蜜，小蜜图他有钱，但嫌他性能力不够，劝他服春药，结果为解决性问题忙乎了一年，到头来，性能力没着落，有欲望无实际，还荒了一年的创作。

哎呀，如此下去，不得了啦！痛下决心，断了邪念，别了小蜜，一心写作。同时，守着老婆，维护家庭安定大局。

47岁那年，凭着一部写小人物鲤鱼翻身的小说，他创造了全国畅销书记录，发行了1966万。一个无果的荒年之后，第二年竟是大丰收。产量居然翻了两番！

看来，这是上帝的意愿。他想起，法国大作家左拉有座右铭曰“无一日不写一行”，便觉得自己应该“无一年不出一书”。

说得到，做得到，也盼得到。接下来，一年写环保，一年写极地探险，发行量超过7864万。家产也上了亿。

写作写成了大名人，好处多多，但也麻烦多多。活得很累，没有自由，公开场面根本就别想露面，也无法下去熟悉生活。

这只是生活方面，创作方面也麻烦，似乎什么题材都写了一个遍，牙膏再也挤不出来了，壶里也没有饺子可煮。读者粉丝等着读新作，评论家等着看洋相。

而他，只想写一部纯情的小说，然后，不管它卖得好不好，就此收笔。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写了自己少年时代的故事，想当年，为写诗，如何四处寻灵感，到后来，为生活，如何低三下四求赞助。小说中，他还作了一个多文本杂糅的尝试，把许多以前写的笔记、素材都糅了进来，什么笑话、评论、随笔、谜语、歇后语、杂感、剪报、顺口溜、日记、外语词句，杂得不能再杂，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

原以为不一定卖得好，谁知又是大火。销量达到1亿又5728万零6400册。

看到尾数6400时，他哭了。想当年，苦写了几年诗，从未发表，还是靠了别人的施舍，才出了集子，整整五年期间，只发行了4800册，还不到眼前的这个尾数。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到了一个地方，叫“又一村”，有一老人自称名叫“聿曰”，皮肤干裂，胡须头发乱长，风儿吹过，竟簌簌簌地乱响。老者来向他索命：你杀死了我千万子孙，把我的子孙粉身碎骨，水浸汤煮，压扁挤瘪，还过刀山，光照电射，直落身上满是黑斑，几层皮贴在一起，还让人掀来掀去……

醒来，不知是何兆头，只觉得自己犯了重罪，什么罪。不清楚。

有朋友告诉他，“又一村”，就是一棵“树”；而“聿曰”，不是“书”又是什么？！

这么说来，他犯的是砍树、造纸、印书的罪了。

他冷汗直流。

他立了遗嘱，遗嘱内容众多，有遗产分配，还提到当年的那个小蜜，还有更当年的那个赞助商。其中说到，本想第二年再出一本书，能发行到314 572 800册，就是说，突破三个亿，但是，他不想写了。据他所知，他已经是世界第二了，只比一个美国佬少一点。

谁知，遗嘱立下后不久，他便一命呜呼。这一年，他五十岁，上天去知天命了。

有朋友替他一算，他写了这么些年的书，总发行量，离他所说的“314572 800”这个数，其实也只差300册了。

这一点印数，连一棵小树都不用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