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罗伯-格里耶其人其作系列
惊闻法国老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去世,心中涌起重重哀思的波澜。
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名阿兰,姓罗伯-格里耶,1922年8月18日诞生,2008年2月18日逝世。
因为我近年来翻译了一些他的作品并与他本人稍有接触,所以觉得有必要写些文字,来纪念一下这位新小说的领袖与旗手。又一想,以前倒是写过一些跟他有关的文章,何不拿来,集成一组,与读者同享。
(阿兰·罗伯-格里耶与我一起在北京)
阿兰·罗伯-格里耶其人其作系列之一
罗伯-格里耶的毒眼
余中先
在意大利,有一种关于毒眼的迷信说法,被毒眼盯过,人就得倒霉,梅里美小说中的科西嘉姑娘柯隆巴就长着这样的毒眼。但是,我这里说的是另外一种毒眼。
1984年,阿兰·罗伯-格里耶作为法国著名新小说作家来中国访问,我陪他夫妇游故宫。从三大殿溜溜达达地出来后,腿酸了,我们便坐在一个石阶上歇脚。
恰好不远处也坐着一老一少。老的约摸五十来岁,黑红脸膛,戴一顶旧草帽,粗布衫;年轻的二十来岁光景,瘦瘦的。见我们正谈笑风生,一老一少便把目光转过来瞧我们。我便对罗伯-格里耶说:“瞧,有人在注意你了。”
“谁?谁会注意我?”确实,紫禁城中外国游客成群,谁还会注意一个外国大胡子呢?那年,罗伯-格里耶在中国还不算什么名人,他的几部新小说虽已被译成了中文,但即使在作家圈里,在文学爱好者中,又有几人知道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名字,知道他的《橡皮》、《嫉妒》呢?
“喏,”我暗暗地朝那边努了努嘴。“那位戴草帽的。”
罗伯-格里耶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十米外的那二位,不慌不忙地说:“你是说那师徒俩啊。”
“什么?你说他们是师徒?”
“是的,我想老先生怕是个搞艺术的。”
神了,罗伯-格里耶竟然还会看相!
尽管我知道,作家的眼睛一般都敏锐,但能一眼看出对方是“搞艺术的”,我不敢相信;更何况,那老头儿一脸黝黑,看来是饱经风霜之人,怕是个多年日晒雨淋的老农吧……
我瞅了个空,上前与那个戴草帽的老头搭讪。当我客气地问老先生供职何处时,他说他是山东某师范学校的老师,教绘画。那年轻人说他们来北京出差,老先生教过他,他现在也当了老师。
果然是搞艺术的。师徒俩。罗伯-格里耶的眼睛实在够“毒”。
作为法国新小说的骁将,罗伯-格里耶的出名在于他对物的纯客观描写,对物的准确记录。也许是他早年当过农艺师,后来又是电影家的缘故,他的小说描写物体时特别细致。这与他特“毒”的眼睛有关。如明暗、色彩、位置、距离等视觉艺术概念,在他的笔下以细而又细的描写体现出来,有时甚至到了不厌其烦的极致。
我无法推想罗伯-格里耶是如何观察的。但我想起了当年福楼拜在《论小说》中的名言:“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聚精会神地观察,以便发现别人没有见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为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棵树,我们要面对这堆火和这棵树,直到我们发现它们和其他树、其他火不大相同的特点。”未出道的莫泊桑从这句话中悟出了许多道理,后来他把这种观察法称为“作家获得独创性的方法”。
同样,由于观察的细微,后来的莫泊桑便能独具慧眼,攫取一物一事的特殊点,并以极短篇幅,极少文字,精练地写出。他甚至能像老师福楼拜要求的:“只用一句话就让人知道马车站上的一匹马和它前后左右的五十来匹马有什么不一样。”
同样,也是由于观察的细微,罗伯-格里耶能独具慧眼,把常人所忽视、漠然而视、视而不见的东西,细细地状写出来,甚至还把它与它所引起的联想、想象、幻觉混起来写,写得以假乱真,使人难辨真伪。
许多法国作家喜欢泡咖啡馆,有的还喜欢坐在临窗,另一位新小说家萨洛特就说过,她最喜爱的写作之地是咖啡馆。据说这样可以随时捕捉灵感。我倒更愿意相信,这样做更是因为要观察,至少,除了捕捉灵感,还有积累素材的作用吧。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是在太上老君的炉中炼出来的,柯隆巴的毒眼来自仇恨,而作家们锐利的毒眼则恐怕是在平时对每事每物的观察中炼就的吧!至少,咖啡馆是个练功的好地方。
福楼拜、莫泊桑、萨洛特和罗伯-格里耶的写作很不一样,但他们对物观察的细致、独特,却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以自己的方法在观察世界。他们的眼睛都很“毒”。
写于1996年
2005,1,3 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