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桐城─安庆
车在暮色中向安庆驶去。大概小汪和司机太累了,来时的轻松感悄然逝去无人说活。小汪睡了,多日剧组中的忙碌,今日的一路劳顿,还是让他多睡会儿吧。我眼看前方心里不能平静。在桐城我找到了亲戚、老宅,找到了父辈儿时的身影。但安庆的小南门,胭脂巷在那儿?志萌说:本来他们家也搬到安庆去了。后因逃日本才重回桐城。据说我家也是逃难才去了南京。可父亲书中的胭脂巷又在何方?它总不能从空气中消失了吧?不行,叫醒小汪再商量商量。“方老师,我有一个想法。”天那!他是没睡还是正好这时醒了?我回头问道:“什么想法?”“我想请一位民间学者陪你一同找小南门。”小汪说道。对呀,明天上午我早些化妆,九点去小南门,下午2点拍戏,晚上去茶楼听黄梅戏。主意已定直奔民间学者阮先生家。
阮宜成:民间史学、摄影爱好者。公益事业的参与者。一个有使命感的老人。天已大黑,我与小汪摸上老楼。门开,一位70多岁的老者站在眼前。他个子不高很瘦。清瘦的脸上有棱有角很有个性。听说常自费干公益的事儿,自己生活甚为简朴。我用眼四处观看,家中几乎没有象样的家具。这时阮老又是沏茶又是开电暖气很热情。我们坐在凳子上说明来意,并请他明日一早与我们在市中心的紫萝兰照像馆里见面。临出门时老人给我和小汪的口袋里放了几颗糖。很多年了,没人还把我当小孩子似的拉兜放糖!阮老还不停的说:“这是好糖,快收起来。”我看着阮老,手摸兜里的糖果就象吃到嘴里。老人热忱认真的态度就象一颗在口中含化了的糖块儿一点点渗入我的心田。
冬至,我早早醒来。我的脸上挂着泪。看看手机上的闹钟,才5点多它并没响。而我却不知为何如此伤心,被自己的泪水泡醒。何为‘泡’醒?就是:头发上、枕头上、脸上、心上全是泪。我一动不动平躺着,任泪不停的继续流着,流着,以至哭出了声。人们还在睡觉,城市还没完全醒来。我要把我憋了这许多天的泪水,痛痛快快的流出来!这时,我理解了席慕蓉寻根时不断涌出的泪花。理解了为什么人们寻根是那样的絷着、百折不挠。因为根是要水来浇灌的。在这里我不光指亲情泪水,还有一代一代祖祖辈辈为人类做出贡献时流的汗水。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就无法浇灌,这株家族之树就会枯萎,根也就变为劈柴烧之殆尽。没了根的人好似空中飞舞的蒲公英落不下来,就是在地上滚成一个球也是轻飘飘的。当然,我不是看不起不知根的人。只是觉得有了根,知道自己从那里来的,才生活得更踏实,有了根基才知出处。例如:我们猎户方生活在世界许多地方。许多人并不认识,但大多都是做文化艺术工作的。有:教师、作家、诗人、演员、电视台的、做文官的、……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和文化、艺术沾边。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我们有祖上的血脉!难道不是吗?!天大亮了。我的心哭透了。擦干为情而流的泪水,马上去为下午的拍摄化妆,上午9点赶到汇合地点。用我的方式─一带着父亲的照片寻找家园。冬至,爸爸和我寻根祭祖回家来了。
天气不错,没有了前两天的风。我和阮老走在几天前我一人走过的地方。小汪静静的跟着我们好像局外人。看得出阮老有些紧张和兴奋。而我,心紧紧的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今天这4、5个小时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一条有坡的小街宁静无人。为了配合小汪的拍摄,我与阮老聊着父亲的书─自传体小说《胭脂巷的子孙们》。聊着胭脂巷的所在地─小南门。聊着为何在城中见不到多少文物…聊着聊着我的眼睛又湿润了。几天来,我的眼睛好像关不紧的水管子碰不得,一触就滴水,止都止不住。我的坚强那里去了?我好似委曲的,不到家的孩子,问不得一问就哭,没出息!我好像看到爸爸疼爱的目光与阳光一同射来,关注着他心爱的小女儿……我恨自已的眼泪!我躲开阳光避开阮老向前走了几步,低下头擦拭着眼睑。“小汪,别拍!”我请求道。身为记者的小汪这时那里会听我的?他一直想拍我哭的镜头,终于拍到了。
而且从这时开始拍了几个小时。我这时是多么的想爸爸!想起他活着的时候曾让我去南京找奶奶的坟,我没有找到。现在我自己找胭脂巷也没有找到,就连小南门也无影无踪…我聊不下去了!阮老安慰着我,扶我向前进入大南门。
大南门:安庆回民的主要居住区。因城市建设和过去的小南门混在一起并吃掉了小南门。我们进入离江边最近的一条又细又长的巷子。这里是集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巷子(胡同)在坡上,坡下就是长江。街上有各种好的吃食。如:吊炉烧饼加油条。这儿的烧饼是方的内有葱花,是叠出来用手拍拍贴在外部用汽油桶做的炉内壁上。所以叫吊炉烧饼。买时,因大小不一要用秤称一称,夹根刚出锅的油条。好吃,我泪还未干就买了一份儿,有意思的是那位烙饼的胖妇女和炸油条的中年人也一起和我演起戏来。周围的人跟着开心笑,他们哪里知道我微笑之中那总要流出的泪水是因触景生情?我想我的爸爸。回过身一位妇女在街上支着大柴锅用炊笤炒米。米被炒得焦黄焦黄的香脆之极。记得爸爸除了要用烧饼夹油条来吃(北方人吃油条或油饼,不用饼夹在一起吃的。)就爱吃糖水冲炒米。我好想我的爸爸。又见米花糖,雪白雪白切成小长方形。放在口中一嚼,定是脆中有些粘牙。我真想我的爸爸!卖家在切熬好的黑芝麻、花生糖,切的薄薄的,放凉就变得脆香脆香。他小心的切着,任自己的孩子在车与人中乱跑。呵─!我太想我的爸爸!在各种扑鼻的味道中我闻到了真正麻油的香味!记得爸爱吃猪油挂面,也爱在吃汤面时多放麻油。“多放点,多放点。”爸总是这样说。杨嫂总是哆哆嗦嗦放个两、三滴。之后还要把润了瓶口的麻油用手刮一刮放在嘴里唆一下。啊!…我想我的亲人!想我的爸爸!多想和爸爸一起站在这老街上,看着人们多年不变的生活,看着乡情听着乡音…
“找到了!找到了!”随着阮老兴奋的叫声我抬头望去。阮老拿着他几年前在这同一个位置拍的照片,对出了小南门及胭脂巷。天那!找到了!我一直没干的泪水又一股股的涌出。爸爸,找到了!找到你几回回梦里的小南门,我要拿出你17岁离开时的照片,放在胸前走进逝去的胭脂巷过完这个冬至。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有人说这边是方氏老宅,又有人说那边是方氏老宅。满街的人动起来了,认真的回忆着讨论着、来回的查看着奔跑着,比我忙。我躲过热心的人们抱着爸爸的照片,看着眼前新盖的幢幢楼房,喃喃地自语:“找不到了,找不到家了。…”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串串打湿衣衫。我不想再擦了,让它流吧,我的心里会好受些。突然我发现一楼有个拉着卷帘门的小店前支出一白底红字的小牌,上写《小方理发》4个字。心里一动,小方是男?是女?是鲁欲方吗?我正在暝思,一位老者窜到我的面前。他穿着不太干净,一身好像是旧军服的黄衣裤,长着维族人生动的脸,硕大而尖的鼻子。我想是位回族同胞吧。他嗓门大不认生,问“你是外国人吗?……?”“我不是外国人!我是小南门的!”我尽量大声回答,我听不太懂他又问了些什么,想:我干吗是外国人呀!我这儿还没想清楚又一胖老头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说:“你是台湾来的!”:“我是北京来的!”心里不高兴的想:我干吗是台湾来的?!好像只有台湾人才寻根吗?我受不了了!逃出人群。好委曲,家乡人不认识家乡人!唉,我想起:少年离家老大归……那首人人皆知的诗句,心中的烦躁少了一些。并为自己的行为羞愧。方氏家族走了几十年,这里还有族谱、上县志、上名人榜…家乡人以方氏为自豪,人家为你着急,问两句话就这么没有修养吗!?我自责着擦擦眼泪在小街上茫然而忧虑的走着。胸前抱着父亲的照片。时不时有人弯着腰认真的看眼照片摇头离去。有人说:“早怎么不回来?这地方都拆完了才回来,上那找去?”“……”“……”“……”任人们说这说那我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扬起泪痕斑斑的脸望着天空乞求上苍给我答案,白云无声地变化着好似父亲含笑的脸,飘啊飘啊一,这海市蜃楼似的白云飘过我的头顶,父亲那含笑的脸变成丝丝白缎带,丝带长长地向着无垠伸延好似要带走我的乡愁。我等待着,等待着知情的热心人出现。
他终于出现了,一位杨姓老伯。经他的介绍我终于知道了:这条街靠东口的地方就是我们方氏老宅。在日本入侵时,日本飞机把我们家靠江一边的房子全炸毁了。只有靠小街一边的房面还在。没听说死人。轰炸之后全家开始了逃亡生活。我们走后剩下的空房住了一家李姓人。李家男人又高又胖。…
爸爸,我终于找到老宅了!我站在那儿面对新楼站了许久。“她带她爸的照片,找到地方了,就是这里!”“看,真的,她抱着老子的照片哭呢!”人们轻声说着,好像怕惊扰了我和父亲。而我的思绪早已飞过这幢幢新楼,我眼中仿佛看到白墙高顶的老宅和站在门口头发一丝不乱慈祥的奶奶。胭脂巷,你的子孙回来了!啊─一!我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心安了!余下的日子我都是在愉快、兴奋、感动中度过。
终于找到家了!巳近中午,我们一行下坡想往旧址临江一面去看看。“请等一等。”回头看,一位中年妇女追了上来。“不要拍我,不要拍。”她一边对拿起机器的小汪说道,一边对我说:“我知道方氏有位后人在安庆大学,她嫁给了一位姓马的教授。现巳退休。我有她的电话,不过她目前去加拿大看女儿了。”我看着热情的她,心中感激,感谢家乡父老的热骨衷肠。我虽这次没能见到这位安庆大学居住的胞姐,但我遇到的每个人几乎都伸出了无私之手。通过这些手使我体会到质朴的民风和直爽的江边人的性格。我的心颤动着,真想对着涛涛的江水,大声道谢:是你把一个几户人家的小渔村变成一个城市。是你把靠打猎生活的人们变成知书达理的文明人。是你使从久远走来的,用纯纯江水渭养的那一颗颗侠骨柔肠的心不变。还是那样热情、透明、耿直。感谢你─母亲河!
方子春于秋盛居之荷屋
200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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