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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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赌博就是闭着眼睛乱扔钱

话说，1933年6月的一天，福州吉庇巷人为有肉绒店的老板林方正郑重其事训徒，告诉他们要远离赌博和毒品（鸦片），年仅12岁的徒弟程天尺就问：那，拍麻雀呢？拍麻雀=打麻将。

天尺之所以有这么一问，是因为他见到老板林方正喜欢拍麻雀。老板、老板嫂、老板女儿大妹，还有依贤，常常凑一桌拍麻雀。有时，老板的亲戚朋友来做客，吃吃喝喝之外就是拍麻雀。

听天尺问拍麻雀算不算赌博，林方正脱口而出：“拍麻雀伓是赌钱，拍麻雀俪是客遛。”拍麻雀不是赌钱，拍麻雀只是玩。

天尺不服，说：“拍麻雀复不是也有输赢？”拍麻雀还不是也有输赢？

林老板接着说：“无郑，拍麻雀也是有输赢。俪是渣渣仂囝其钱，有若夥？只两年依贤拢总有输若夥钱？有无块把两？”没错，拍麻雀也是有输赢。只是少许一点点钱，有多少？这两年依贤一共输了多少钱？有没有块把两块钱？

依贤回答说：“无。”

林老板笑着说：“何势无输着，我看汝有赢啊。”何止没输过，我看你有赢啊。

依贤说：“正是。”

林老板：“有赢若夥？”

依贤：“卖狠，拢总俪块把。”不多，一共就块把。

把“狠”字当做“多”来用，怕是只有福州人这么干了。福州人说人心狠用“煞”，“心肝野煞”是心肠狠毒的意思。福州人说人凶狠用“恶”、“横恶”。反正就是不用这个“狠”字。有趣的是，福州人把“狠”字当“多”用，却又不多用，只用来表示“不多”。还不能单用，一定要在“狠”字前面加上否定副词“卖”，例如“差不多（差卖狠）”、“不多（卖狠）”。多数时候，福州人用“侪”表示多，读音：sa。

话说福州话里表否定的这个“卖”字，属于福州话同音借用。本字是左边一个“勿”，右边一个“会”，福州话读音是ma，普通话读音是fèi。这个字，电脑里不收，所以打不出来。纸本的福州话词典字典里面都有，印厂工人能给造字。下图↓来自赵麟斌主编的《福州话实用字典》。

林老板家里拍麻雀，输赢都是小钱。赌注从来不上元，论角的都很少，基本上是论分的。对手是自己的老婆、女儿、徒弟，林老板图的是游戏。

林老板对天尺说：“自家厝礼麻雀桌，伓是赌钱桌。赌钱馆也有拍麻雀，侬家共伊侬卖蜀样。”自己家里麻雀桌，不是赌钱桌。赌馆也有拍麻雀，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林老板喜欢天尺提的问题，觉得有必要说清楚，就来个自问：“有什乇卖蜀样哩？”

自问完了，林老板自答。林老板的自答部分这里就不用福州话了，来普通话比较省事。

林老板告诉两个徒弟，赌博有两个特征。

一是赌注可以很大，输钱可以输到倾家荡产卖老婆卖孩子。

二是赌博纯粹是撞大运。比如押大还是押小，买红还是买黑，都没有什么道理。林方正说，有的人赌博，站在巷子口外面，猜下一个从巷子里出来的人会是老人还是小孩。任何技巧都没有，就是闭着眼睛乱扔钱。林老板举例说，水良和隔壁郭家二少爷所玩的开巴就是这样。他说：“目睭瞌礼，钱挌裡，无了。”眼睛闭上，钱扔进去，没了。

开巴，在其他地方叫花会、字花，是清代中叶开始流行于福建、广东、浙江一带民间的一种赌博游戏。

开巴的游戏规则大致是这样的：庄家列出一个表，内有36个古人名字，诸葛亮啦，关云长啦之类，或者是36种动物、36个地名、36种职业……每次赌其中一类。玩家在36个名词里面选择一个下注，也可以选择好几个名词下注，以提高命中率。你也可以36个名词全下注。不过，赔率是1赔30，你要是36个名词都下注，准定要输35个，你赚到的一个不够你输，所以没有人这样玩。

这种游戏真的是纯属撞大运，没有任何技巧。

而拍麻雀玩的是技巧，不是撞大运。当然也有一点点运气的成分，但主要不是运气，主要的是战略战术，谋篇布局，抓住什么牌，舍掉什么牌，取舍之间大有讲究。还有，拍麻雀还要有很好的记忆力和概率计算。

林老板说，拍麻雀可以练脑养心。他拿依贤举例，说依贤早先输牌会情绪很低落，现在好多了。

天尺插话说：“依贤输去会变凝凝势。”依贤输掉会变呆呆的。

林老板说：“往日依贤输去伓是凝凝势，是野受气，会做脾。仱好野侪。”往日依贤输掉不是呆呆的，是很生气，会发脾气。现在好很多。

林老板说，亲友聚在一起拍麻雀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增进感情。他把徒弟拉上麻雀桌，确实增进了师徒（老板与员工）之间的感情。

天尺听得很服气。

后来天尺学会了拍麻雀，拍了一辈子麻雀。

文格期间政府将拍麻雀等同于赌博，他还是偷偷摸摸地跟自己的朋友拍麻雀。

为了避免洗牌、掷牌时发出声响被邻居听到去举报，他拿胶布把麻雀牌四边缠起来，拿毛毯铺在桌上。拍麻雀的人，其实很享受洗牌声和掷牌声，他和他的牌友为了安全只好割爱。

拍麻雀的时候，玩家也要根据战况喊出“胡”、“碰”、“对”之类，提醒其他玩家。比如，你的对家打出九筒，你刚好就等着胡九筒，就应该喊一声“胡”，再倒牌，这样就可以避免你的上家又去摸牌。若你不喊“胡”就倒牌，你的上家可能注意不到，他自顾自去摸牌，刚好遇到自摸，太开心了，也倒牌。这时你告诉他，你已经先倒牌了，那么你和他之间可能就要发生争执。就算另外两位牌友都证明你倒牌在先，可是你不喊“胡”，害你上家白高兴一场又是何必？文格期间，为了安全，这种必要的喊声，天尺和他的牌友都很自觉压低了嗓门喊。

本书作者程老汉不拍麻雀，一辈子没摸过麻雀牌。家父和牌友在家里拍麻雀，我都没兴趣看。

程老汉自认为自己的性格有缺陷，输不起。所以主动避免掺和这种输了之后让自己烦恼的事。一切有输赢的活动都不参加，中小学时接触过篮球、乒乓球、象棋，都因为同样原因不干了。唯有一样，扑克，39岁之前偶尔打过，兴趣不大，也不用心，更没上瘾。39岁那年到凤凰卫视打工，没遇到打扑克的同事，就再没摸过。

据说梁实秋平生不打麻将，却很爱看别人打麻将。

程老汉看都不看。

为什么不看？因为看了很着急。足球也不看。多省心。

老子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嘿嘿嘿……

那天中午，在餐桌上听完老板的训示，依贤和天尺也都吃完了饭。依贤去了店面店（看店），把老板的女儿大妹换了进来。

午饭之后就该午睡。除了依贤店，大家各自回房。可是，老板的儿子依平拦住了天尺，要天尺辅导他做作业。1933年依平7岁，已经是小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