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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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依彪患上男性产后抑郁症

话说，1931年暑假起，福州宫巷里的大户人家、经营南北货生意的郭老板，对嗜赌的次子依彪实施了事实上的软禁。依彪离家去任何地方，都要有人陪着，实际就是监控着。这是为了防止依彪偷着去赌博。就算是那年秋天依彪结婚了，软禁也不解除。

依彪没辙，只能接受。一方面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腰杆硬不起来；二方面，他本来就是个乖乖孩儿，孝顺听话。

渐渐地，依彪的出门路线固定了下来，他常去的就三个处所。从他宫巷家往东，由近及远，依次是花巷的基督教堂尚友堂，鳌峰坊的赛天然戏园，古乐路的乐天泉汤池店。

乐天泉汤池店是一家高档澡堂，汤池店里面有中西菜馆。那中西菜馆也是高档菜馆，当年福建省的军政高级领导人常在这家汤池店中西菜馆里设宴。
那段时间，郭家的男佣人们轮流着享受由东家提供资金的温泉浴，还不用干其他的家务活。跟着二少爷一起去温泉洗汤（泡澡）就是工作，有工钱拿。

福州是温泉城市。福州城东部，即现在五四路、五一北路以东就是温泉地带。因为遍地都是温泉，福州的温泉汤池店也多，而且泉热价廉。因此，一代代的福州人都热衷于泡温泉澡。

福州人泡温泉，一泡能泡大半天甚至一天，带了点心茶叶进去。脱光之后，先到汤池里泡人，泡很长时间。出了汤池，到躺椅上躺着，泡茶，泡很长时间。觉得睏了就睡，醒来又再下汤池，泡人。再出汤池，泡茶。饿了，吃自带的点心。

依彪也是这样。反正他已经处于“准软禁”状态，啥事也干不成，那就洗汤（泡澡）吧，一泡就是一整天。

跟着他的、名曰“陪同”实为“监控”的男佣人也跟着他泡一整天。还能跟依彪分享自带的茶点。

有时候依彪在汤池店里想吃鱼丸、肉燕或者鼎边糊（锅边糊）之类的。容易得很，鱼丸、肉燕，汤池店里的中西菜馆就有，依彪随行的男佣人会叫汤池店伙计去菜馆点一碗来给二少爷吃。

但是鼎边糊中西菜馆没有，得出汤池店去买。一出汤池店，街边就有鼎边糊小吃店，扁肉摊、鱼丸摊……

早年间，福州的汤池店外面，总会有一间小吃店或一个小吃摊，或者一个卖糕的，或者一个卖苔菜饼的，专门供应泡澡客。就一两个，不多，不像现在整条街都是卖小吃的。那时候福州并不繁华。

在汤池店外面卖小吃，是因为泡澡客有需求。温泉水很热，泡澡时人体内的代谢会比较旺盛，温泉泡澡泡太久很容易“腹佬枵（肚子饿）”，不吃点东西容易发生低血糖、头晕，甚至虚脱。

鱼丸、肉燕、扁肉、鼎边糊，这些小吃汤水多，通常要搭配油条或油炸蛎饼、油炸虾酥。那小吃店里，这些配件全有，任君选择。

虾酥，米浆加虾肉、韭菜丝之类摊成圆环形,在油锅里炸熟。

蛎饼，米浆和黄豆粉裹着海蛎，在油锅里炸熟。

油条全中国都有，就不说了。

如果有苔菜饼，那就光买苔菜饼就行了，就着茶吃。

苔菜饼的原理有点像陕西肉夹馍。肉夹馍是饼夹肉，苔菜饼是饼夹苔菜。把征东饼切开，将炒熟的苔菜、虾米之类塞进去，就成了。这征东饼得名于明代。那时，日本的海盗跟中国的海盗联手，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武装走私，抢掠商民，形成“倭患”，以16世纪中叶最为猖撅，江、浙、闽一带为害最烈。参将戚继光奉旨组建军队，在江浙闽一带抗倭。倭寇从东瀛来，故而抗倭又叫征东，而征东饼就是戚家军的军粮。闽北的建瓯也有类似的饼，但建瓯的不叫征东饼，而叫光饼。光，戚继光也。苔菜的苔字，福州发音是：ti。苔菜，学名浒苔，有的地方叫海青菜、海菜、苔条，是长在海涂上的一种藻类。

若要买汤池店外面小吃店小吃摊的小吃果腹，可得记住，你不能自己穿了衣裤出汤池店去买小吃。那样的话，你回汤池店就要再次买入场券。你别出去，你可以劳驾汤池店的伙计代劳。汤池店的伙计到门外去帮你点小吃，小吃店小吃摊的伙计老板会把你要的东西端到汤池店里，送到汤池边你的躺椅边的茶几上，并当场收钱。

那时候的汤池店里没有衣柜，客人的衣裤都堆在自己的躺椅上，所以付钱也很容易。

衣裤堆在躺椅上，就不怕被人偷了钱包吗？

不会不会。

一方面，来汤池店泡温泉的人，不带很多钱，只带着些许零钱够买入场券够买小吃就行。

另一方面，躺椅摆在大堂里，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汤池店的伙计不时巡视一圈，泡澡的客人不时来一下去一下，谁要偷人的钱包也有点儿难度。

总体来讲，这样的日子，白天泡澡、晚上看戏，轮着来“陪同”依彪的男佣人们受用得很，可依彪却不快乐。

看戏还行，看戏的时候，依彪会忘掉别的事。

可是泡澡就不大行。

赌瘾从他的腹腔不停地窜到他的脑门。按说，人在温泉汤池里泡久了，会全身乏力，思维迟钝，昏昏欲睡。跟随依彪的他们家男佣人就是这样。可依彪不是这样。不管怎么泡，他全身会乏力，思维也会迟钝，却不会昏昏欲睡。他根本睡不着，躺在汤池边的竹躺椅上，他心心念念都想着赌博。

可是，1932年的秋天开始，情况有了变化。

那年夏天，依彪的妻子漪琳分娩，他们的儿子降生。

这件事在大家庭里不算大事，毕竟依彪的哥哥依虢，儿女都十来岁了。对于依彪的祖母来说，十来年前就已经升级做了曾祖母；对于这个大家庭来说，十来年前就已经实现了四世同堂。所以，依彪生儿子算是个喜事，但不算大事。

可是在依彪漪琳小两口这里却是一等一的大事，依彪和漪琳都欣喜若狂。

入秋之后，儿子才几个月的时候，依彪变了。

他突然变得嗜睡。原先在汤池店里泡温泉他都很难在休息时睡着，后来变了，出汤池躺到池边的竹椅上，一会儿就睡着，而且睡得很沉。佣人给他带去的茶点他都没有享用，全归了佣人享用。到了黄昏，佣人要死命叫他他才能醒来，穿上衣服回家吃晚饭。

他若不去汤池店，只在家里待着，也是全天昏睡。

他突然就不去看戏了，谁的戏都不看。在家里，他也不唱戏了。本来，他唱起旦角来，妩媚婉转，家里老少都爱听。

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不仅没兴趣看戏听戏唱戏，对赌博也没了兴趣，想都不想。结婚刚一年，他对房事也没了兴趣。

他情绪低落，一整天一整天打不起精神，尤其是在早晨，情绪尤其低落。

他拒绝一切社交活动，包括去教堂的活动。

这是怎么回事呢？

依彪患上了产后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