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的新年已是过去多日了，才想起了往年的惯例，要在元旦前后的一两日，当然最好是当日，要做一篇题名为“辞年”的文章的。现在做，要说亦不能算作是过时的，因为按照中国人的旧俗，所谓“年”，还是阴历的那个要过瘾一些，因而鲁迅在《祥林嫂》开首就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自然，“辞年”，是不应算作过时的。

写什么，倒似乎真是难题。每年都是絮絮叨叨地说旧年的怎么好与不好，新年的怎么期盼与打算，实在亦是寡味的很，倘要别出心裁，亦不是容易的事。本来，作文，稍微读过几天书的人，大致都不会以为是难事，但以至于成为难事，大抵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关键时却只有几百能够统领得出，因而就犯难了，所以像苏东坡那样的文豪，行所当行，止所当止，文思泉涌的人千百年来终究就只有那么一半个。

前几日偶然地走进闲闲书话，正好撞见它在做一个有关“时间”的选题，其实亦大致是“辞年”的意思，几乎每年都在做。时间，时间，两个字，实在是让人能有不堪入目的意绪泛上心头的。它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都容易从指缝间溜走，都容易从白发中划过，都容易从日渐腐朽的躯体上隐去。它是行走得太过于快速了，隔壁老王家的梅花，刚刚从眼前开过，没见花落，却又见它开放了，匆匆又是一年，它就是这么快。

它实在是太快了。前些天还嫉恨一个人，忽然就忘掉了，原来亦是一年过去了；前些天还说要感激一个人，忽然就忘掉了，原来亦是一年过去了。前些天还说要给张三一个电话的，忽然就不记得了，原来亦是一年过去了；前些天还听李四说，要送一幅画过来的，却不见踪影，原来亦是一年过去了；前些天还听王五说，有机会要和老袁、老方聚聚的，突然听说老袁已是不在了，原来亦是一年过去了。一年，平平凡凡的一年，倏忽而过，却承载了太多的人世的不堪，但它还是过去了，一副决绝的样子。

它就是那个样子。人世的一切，在它的双手的抚摸下，都会慢慢变得温顺起来，变得麻木起来，变得波澜不惊起来，变得慢慢走向衰败、腐朽的样子。它仍然是那个样子，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力量无比，魔法无限，无处不在，无处不显示出掌控一切的神奇的力。它的强大的存在，是宇宙间无与伦比的美好，因为它没有偏见，没有钟爱，没有反常，没有一切的人为的元素，它只是在默默地行走。

长安城的荐福寺内，钟楼前方，一条横搭了的支架，常年会重重叠叠悬挂着游客祈愿的红色的纸签，上书自己的愿景，汉文的、洋文的，各种美好，在风中摇曳。尤其是新年过后，层层叠叠的鲜红，颜色是不一般的新鲜，让人欣然驻足，似乎要被各种美好留住了，钟声响起，才知时岁不居，恍然亦是一年过去了。各种美好，只是常驻了人心，时间永在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一年又一年，红色的纸签换了一层又一层。

辞年，其实只是与时间作别，只是与旧我作别，只是与世界渐行渐远，要说太多的意义，真是大可不必。周围满是过年的气味，“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时间，自然亦是不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