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常常饮酒，饮酒的时候又会频繁地抽烟，然后借着酒劲儿把棋子落得巨响，把声音吼得老高，拉吃完饭的桌子到墙边时，不在乎桌子上盘子里的残汤剩羹四处飞溅，烟有时候随手掐灭在一个空碗里，那些烟灰粘附在碗壁上，我觉得脏极了，我便悄悄记住那只碗，以后吃饭的时候，坚决不用那只碗，这是父母一直都不知道的秘密，直到现在。

他喝酒以后，和平时温润内敛的那个父亲简直判若两人。

越是他朋友在场，他越是颐指气使的模样，唤得母亲忙前忙后，一边陪着笑圆场，一边暗地里瞪他。那个时候我总是不明白，母亲明明特别讨厌父亲喝酒，为什么这个时候百般迁就他，而且我还不明白，每当父亲的朋友走了以后，父亲和母亲马上就更换了角色，母亲顿时严声厉色，父亲瞬时温言软语。

好不容易将母亲哄高兴后，他便会拉我们几个跟前说话，有时候讲他小时候的事，有时候给我们讲一些做人的道理，起初我挺认真听他讲话的，后来发现，他每次喝完酒后，讲的都是同一件事，道理翻来覆去的也就那几条，再后来，他再给我们讲的时候，我们就表示不愿意听，找各种借口去做别的事。

他的同事和朋友见我们姐弟仨个在一旁玩耍，会和父亲说，你这几个孩子真好，懂事！然后问我们几岁了，上几年级。

父亲没有一次说得对。他只知道我们仨个彼此相差一岁，具体几岁总是凭空想象地回答，所以，一个错，就都错了。我很纳闷他为什么总是记不住我几岁了。至于上几年级，更让我小时候费解，也许因为他在四年级的时候给我开过一个家长会吧，在他印象里我就一直在读四年级，记得我都上小学六年级了，他还和人家说我在读四年级。

生日就更别提了。

再有就是关于读书。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可能是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我请求他和母亲讲。他答应了，我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待着他能给我带来好消息，结果依旧另人失望。我觉得他怕我母亲，所以事情没有转机也在情理之中，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和父母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就那么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在陌生的环境里独自成长。

除了他给我们念杂志念报纸，除了他的白衬衣总是比别人的白，除了他办公桌上堆着那些文件和笔墨纸张对我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外，我再觉不出他哪里好。因为他贪玩，饮酒，抽烟，偷偷接济乡下的奶奶，总是出差，所有的这些，常常惹得母亲伤心流泪，他对别人的事总是有求必应，我们的事他总是记不住，我便认定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小小的我心里就想着，长大以后，绝对不找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做丈夫。

真正懂他应该是在我恋爱之后。

当父亲知道，我要将他介绍给他们认识的时候，发现很少去市场的父亲竟早早去了市场，破天荒地买回许多肉啊菜啊，还破天荒地请了假没去上班，一直在家里等着他的到来。母亲按父亲的张罗，弄了一桌子的菜，我们坐一起一边吃一边聊，父亲很含蓄地问他一些问题，却很夸张地夸赞我，那一刻才知道，我在他眼里竟那么完美啊，这是我没想到的。

有一次，我们在恋爱过程中遇到一些小波折，母亲叨叨着说一些负面情绪的话，扰得我心烦意乱，他则避开母亲，独自和我谈了他个人的看法，使我拨云见日般重新认识了这个被我误解多年的父亲，突然觉得，他分明是一座山。

如果说小的时候他吝啬到很少夸赞我，那么从我成家后，他总是把成把成把的夸奖都给了我，人前夸人后夸，在他眼里，我几尽完美，完美到不允许任何人说我不好，即便是一些那么明显的缺点，他也不让说，母亲常说我脾气不好，他说，脾气不好有脾气不好的资本，就像恃才傲物。

父亲和母亲说，我该托生一个男孩才对。我是他的骄傲吗？我哪里配得上，终其究竟，不过是血脉相连之故，不过是他为人父疼爱子女之故。

世事总是奇巧。

我最终还是找了一个爱喝酒，也抽烟的人做丈夫，不过他如今戒烟已有近二十年，他喝完酒也爱吹牛，借着酒劲和我嘟哝他心底的一些烦恼和喜悦，也是翻来覆去地说，我还得必须紧紧地挨着他坐一起才行，他搂着我的肩，一会儿说从前，一会儿说眼前，一会儿说家人，一会儿说朋友，我只消给他沏杯热茶，在一旁静静听就行。

有时候孩子们会说，爸，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惹我妈不高兴。

他就说，多吗？不多吧？你老妈才不嫌弃呢。

我有时候也嫌恶他，不愿意搭理他。

他见没人搭理他，一个人躺沙发上呼呼睡，于是担心他夜半受凉，便将他叫醒拉他回卧室，他说不想动了，我说不行，他说真不想动了，我说那也不行，他哈哈笑起来，我也笑，然后一起回到房间。

然后想起，父母曾经也是这样的场景。

最奇巧的是他的生日和父亲是同一个月同一天的。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陪母亲回老家时路过父亲的村子，父亲的村子紧挨着一座石头山，山将小村子挡得严严实实，倘若不越过它，完全不知道山的那面有村庄，俨然遁世而存的一个小村落。那天车子缓缓经过，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山上，一直朝着我们的方向，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