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要不让弟弟来吧。

我说，不，爸会不踏实的。

母亲骂，这个老东西，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折腾的全家不安生！

我示意母亲小点声。

术前父亲不允许进食。

术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灌肠。我看得出父亲的羞惭和别扭，看得出他那仅存的最后的尊严被病魔折腾的消逝殆尽，最后一次灌肠的时候，父亲长长地叹口气说，我如今活成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羞于为人夫为人父。我扭过头流泪，母亲则在一旁轻声安慰他。

护士检查完觉得达到术前的要求时，我们也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时近凌晨一点，我催促父母赶紧休息，为明天的手术养精蓄锐，我轻轻叩上房门在楼道里椅子上略作休息。

夜里我偶尔会进去悄悄探望，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母亲在一旁打着略重的鼾。

早上六点多钟，我再进去的时候，竟发现父亲一个人腰板直直地盘坐在病床之上。

我一愣，爸？你在干嘛？

他之前根本不能这样坐的，他腹部开始往外流脓流血流脏物的洞，他腰上的包块，他虚弱的底气都让他没有能力如此盘坐，他看我走进来，马上招手我过去，母亲太疲乏了，在一旁依旧打着鼾。他压低声音和我说，你说怎么回事呢，爸觉得格外地轻松，心情也莫名地明朗，爸有信心呢。说完竟冲我咧嘴笑了起来。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透过朦胧的光线泛出那种许久不见的光。

我坐他旁边，看他这般模样，也一扫心头的阴霾和隐忧，分享着他诉说的那种愉快的感觉，聊了近半个时间，又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今天的手术，忙劝他是否再闭眼歇歇，父亲说什么都不肯再睡，这时母亲也醒了，父亲又和母亲说了同样的话。母亲马上双手合什于胸前说，我临来时求过菩萨，看来菩萨显灵了，来保佑你手术成功呢，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老头手术顺利。父亲抿着嘴微笑。

然后洗漱，然后收拾，然后有护士进来通知父亲准备手术。

当身着墨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推着手术车来接父亲的时候，父亲竟自己下了地，他说要自己走到手术车上，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

父亲躺好后，我们围着他给他鼓励，并说，我们在外面等他。

然后，我看着我的爸爸带着清空了人间烟火的身体，被前来接他的手术车带走，我们一路尾随，上电梯，下电梯，在临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一眼瞥见父亲的眼睛那么亮，双眼皮那么双，嘴唇好似润泽的，枯黄的脸颊上竟隐隐泛出些许光泽。

我们坐在大厅等候消息。

母亲一改往常的担忧与焦虑，淡定而平静，口中竟嚼着口香糖，她说，妈觉得你爸一定挺得过这一关，你看你爸早上的状态多好啊。我点头。

手术快四个小时的时候，广播里突然播出父亲的名字，医生通知我们前去。

一扇窗户打开着，医生手里托着一个托盘，当确认我们是父亲的亲属后，将那一堆割下来的东西呈现在我们面前，血乎乎一片，乱糟糟一团。

我问还要多久父亲就手术完了，那医生迟疑了一下说，病人目前状况比较危险，我们正在抢救。

抢救……！

抢救是什么意思？

我说刚怎么看到有不停奔跑的护士，我说头顶怎么有运送血浆的盒子来回穿梭，我说怎么看到有个身影像那个主任，他脱了绿色的手术服，换上白大袿头发湿乎乎地从偏门闪进办公室，他怎么提前出来了？

那医生又说，失血过多，已从血库调来血浆正在紧急输血，打了肾上腺素，正在电击，我喊一声，别说了！只告诉我我爸什么情况！那医生被我突然喊了一嗓子吓了一跳吧，说正在全力以赴抢救。

然后让我们在外面等消息。

半小时后，医生正式通知手术失败……

这篇文字太难写了，中断N次，流泪N次，像揭一层疤。

那么寡言而平和的一个人，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于父亲这或者是终得放下一切的机缘，怎奈这一刻身心还在备受折磨，此时，救是一种错，不救更是一种错，无论救与不救，对他来讲都是一种折辱，对我们来讲都是一种错误。

对自己的身体发肤和身心安宁没有掌控权，这便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无奈和悲哀吧。

如今回过头来看，当初医生说手术后父亲最多三个月，而父亲没有选择手术，也是三个月，并且，在他临去世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也就十来八天的日子了，想来，父亲已经预知了一切。他用那十来八天的日子尽了一切的办法安抚母亲，甚至他用不好的态度回应母亲，比如各种嫌弃，各种冷战，各种指责，他想，这样做的话，母亲会对他心生怨恨，他走后就不会那么思念他了，只是，他这样做只坚持了不到一天，就被母亲识破了，母亲识破他的那一刻，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哭泣……

父亲去世的那天真的是他之前说的那十来八天之间。

任是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唤，父亲都听不到了。

父亲真的走了，回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