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合适的停车位，只得往医院最深的角落里走，有一处刚平整出来的未被硬化的土坡，由于被车轮来回的碾压，黄土细而软，车轮驶过，听得见黄土被卷起时发出的“扑扑”声，我拉好手刹准备下的时候，父亲说，等等，我想了想，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关于手术的事。

我扭过头看坐在副驾的父亲。

你和医生说说，我不想手术，我觉得我的肚子里安详一片，它没有让我不舒服。然后他用左手慢慢掐住腰说，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在这儿。

他在说那个已有鹅蛋大小的包块。

我会和医生说的，放心吧爸。

他这才欠了欠身体，示意我下车将他搀扶到轮椅上。

一切手续办妥当后，是入院后照例的各种检查。

采血的时候，父亲臂弯处的血管仿佛再没有多余的血液肯流出来，护士台上放着七八个试管，只这第一个试管就难倒了护士，任凭她如何挤压父亲的胳膊，只有少量的血液滞留在细细的软管里，针头在父亲的皮肤下一阵窜动着，父亲一言不发，任由护士摆弄，又重新换了胳膊，我看到父亲销瘦的胳膊和松弛的肌肉，和他的表情一样，都蔫蔫的。护士顺着胳膊向手的方向一边推一边挤，渐渐有血液滴答于试管之中。

早时候，父亲的肺活量非常不错，但这次做了许多次都不合格。

怎么能够合格呢？他常日里的呼吸都近乎游丝一般，深深憋足一口气对现如今的他来讲是艰难的，护士显出有些不耐烦了，父亲突然放亮嗓音大声说了句，我再试最后一次，行不行就这样了！

他缓慢地拿过吹嘴，深吸了一口气又对着检测仪器徐徐吐出去，我看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他的眼睛睁那么大，腮帮子鼓那么高，手抖得那么厉害，他这么地努力是为着能够达标，为着能躺在手术床上借医生手里的刀剪，或割或切地降伏他腰部那个恶魔。

兴许是做肺活量让父亲耗了许多体力，他竟说饿了。我一听欣喜，有很久没听过父亲说饿了，他每天都不饿，他每天都躺着不动。我示意他赶紧去买父亲最爱吃的馄饨，他转身跑出医院，我则推着父亲转到一个清净的地方，父亲说不想回病房。当他小跑着将买回来的早餐递到父亲手里时，我看到父亲被勾起的食欲，用狼吞虎咽形容他的那顿早餐一点都不夸张。

第二天，母亲来了。父亲见到母亲立刻笑着说，和你说个事，昨天的馄饨真好吃呀，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馄饨！一大碗，我全吃了！明天你也尝尝，真的是太香了。

母亲问我是哪家的馄饨，我悄悄说就是平常总去的那家，都吃过的。母亲一阵难过。

快中午的时候，弟弟催我回转，和弟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转身和父亲说手术的前一天我再过来，父亲哦了一声，好像有话说，但咽回去了。我刚要走出房门，总觉得心里莫名有事一般，又不知什么事，转而又唠叨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这时父亲轻声说，你如果不是太累就别回去了吧？我一愣，母亲转而责备父亲。父亲说，我只是这么一说，那你赶紧回吧，路上开车慢点。

出了病房去见主治医生，将父亲只想治疗腰部包块的想法再次和医生进行沟通。他和北京医生的说法一致，这个包块无法治疗，它生在薄薄的皮下，无法剔除，如果非要切，腰上会露个洞，医生说那个腹部一直不肯愈合的洞如果不治疗，将会越来越大，处理这个洞要行腹部手术，一并看看其它的病灶。

走出医生办公室后，脑子空荡荡的。

打开车门后没急着打火，靠在座位上眯了一会儿眼睛，琢磨那一阵突来的失落或者莫名的惦念，脑子里只回想着这些天忙碌，不敢或者不愿意去想每一个明天，特别怕。

起身打火时，发现车子打不着，再试依旧打不着，心里发慌。于是打电话给他，他叫了朋友，一阵鼓捣后，终于打着，这台车车况一直不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纳闷，我说，可能是父亲不想让我走吧……

医生在敲定了手术方案和手术日期并通知所有直系亲属必须到场签字的时候，我知道手术不容乐观，我以为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手术通知时，医生都是这样说，医生会将所有大大小小的不可预测的结果告知，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在被告知了各种风险后，仍对手术抱有一丝侥幸，但当一份特殊的手术协议摆在面前时，我近乎崩溃了。

这不就是北京医生所说的，那个特殊的协议吗？那个病人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的协议吗？

我拒绝签，拒绝看上面的内容，我看站一旁主刀的主任医师，又看围在那一纸协议周围我的一众亲人们，他走过来搂着我的肩，医生用加重的语气强调着他认为的那些重点，谁也没气力去拿那支笔。

不知是在怎样慌乱外加恐惧的裹挟下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盒印泥红的刺眼，食指的纹被印在名字上，护士收走那纸协议后，我觉得父亲的命也被她收走了。

我说，我们在将爸往那条路上推……

除了这样没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让爸选择，他会同意我们这样做吗？

弟弟早已泪流满面，他蹲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哽咽地说，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