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一轮又大又红的落日悬在西空。

“又大又红”四个字的使用，无意间透漏了如我般久居闹市的人，一面扑打着尘埃，一面又忙着投入到另外细碎的窠臼里过活的无奈，这略显强调的语气，一来是意难平，二来是对那种心照不宣的物我相融感流失的一丝垂吊。

那在路途中等红灯的人，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与迎目的落日相视。放下手机，他歪着头看那一轮落日，半晌没吱声。于是，我脱口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说，太苍凉了，我更喜那四个字“落日熔金”。

于我，有一首词复活了，一首被寥寥数语烘托出的意境感染到了我，于他，旷远与寂寥的西天帷幕下，他更愿意提及鲜活而生动的元素。在这纷繁的生活里，这片刻的静默和美好，突然让人觉得，那些所谓浮华之叹，不过是躲在躯壳里得不到救赎的声音。

车的收纳袋里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沓《男友》杂志，我们从来没有去翻看过，这些都是在等红绿灯时，那些散发各种纸片广告和杂志的人从车窗里递进来的。起初，我是拒绝接收的，远远看见他们，就把车窗摇上，后来有一次带着孩子外出，他说，能收就收下吧。接着他说，我暑期的时候打过一份零工，就是发报纸，起初以为很简单，没想到一天下来着实不易。

我想起来了，他那天收入了五十元，并发在微信圈里，一阵唏嘘与感慨。

停在旁边车子里的人面带着倦容，一条胳膊耷拉在车窗外，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前方车尾的刹车灯红红一片。他浅灰色的车身浮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除了马达不知疲倦地在跳动外，实在让人感受不到它还有奔赴诗和远方的激情。自然景象偶尔折返回我假想的古意里，似与旧时一本书里随手夹着的一枚一枚标本相遇，正欣喜时，现实的拥挤与冷漠，片刻便将它们洒落一地，扑簌簌地，毫无防备。

CD里汪峰正唱着：

心爱的人啊

多年以后是否还记得我的惦念

我的忧愁和挣扎

你知不知道

没有你我那颗叮叮当当的心啊

总是这样，这样无处安放

他说他不喜欢歌者，可这被旋律和歌词映衬的斜阳，分明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潜在周遭，那些一直得不到的答案，此刻突然不重要了。就如那唱歌的人，他那些绯色的传闻和CD里的音乐弥漫出的氛围是不搭界的，如两条不同频谱的脉波，一个那么的活色生香，一个那么的悲悯而苍凉，其实，谁都有两面性吧，真实而执拗的两面性。

路边有个女孩在等红绿灯，一头长发，偶尔有风拂过，露出她白皙的脖颈和整张精致的脸，她的美被我经过，那些一度涣散的眼神，这一刻也在时间的罅隙里被美叫醒。她一抬手，她肩头那轮落日碎在她流苏的袖边，风乱在她额前的刘海里，准确地说，在她举手投足的时候，竟有些分不清她与我，虽然与青春已是汪洋之距，心里假装一下她就是我……又能怎地。

西边的云是铅灰色的，落日也透着一些疲乏。偶尔有训练的战机拉着长长的烟雾印在空中，渐渐变粗，渐渐消散，移动的银灰色小亮点让人忽略了一种呼啸和空旷，满脑子都是戴着头盔的飞行员，他飒爽的英姿，还有他与地面形成高差。突然觉得洗涤内心的方式有许多种，凌空与伏地，锦缎与棉绸，趿水与沐风。之所以有时候总是心生遗憾，大概是因为没人懂你的意思，比如，自己拖着一袭清凌的水袖缓缓而来，那人却说，你买这布头要做什么？

一遇红灯，路路红灯。这是多年的行车经验，慢慢随着车流，给油踩刹车，踩刹车给油，庞杂的人事纷扰，都窝在车辆驾驶室里。

绿灯亮起，邻车的那人收回胳膊，握着方向盘，打开转向，他要变线。那姑娘轻盈地踩着斑马线，她将自己这一刻的样子留在这条路上，也许十几年后，她也会与我一样，在一个时候，遇见一个若干年前的自己。

左转后，落日被丢在西面，两侧林立的楼群烟火味道十足，各式的招牌下，对应着行走在人世间的各色物品，谁驻足，谁观望，谁马不停蹄无视它们的存在，只前行，前行，迎着一茬接一茬的浮尘前行。

过了前面那座天桥，家就到了。

那掩在众多楼宇间的一间。那栽着几株花草树木的小院，那个粉红色的秋千，那笑破秋风的孩子，都站在原地，静静等待我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