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我自倾杯·随笔 |
一、
小时候,收集过露水。
那个时候对节气的概念不强,不知道什么时候生露,总是当趟过草丛的脚丫被打湿,有了倍感清润而凉爽的感觉,再加之细碎的草屑沾在脚面上时,才知道天地已于叶叶之间酿出甜浆。
于是,不忍再往深处走去,怕坏了那一大片清露,因为接下来,我们要呼朋唤友,将它收纳,之后,学着大人饮酒品茶的模样,浅尝点点露水,当然要有模有样地咂摸一番,无一例外,都说自己的最为清凉甘饴。
二、
记得那年与父亲去见一位师父,车子兜兜转转地穿梭于山间,终于于日暮时分到达。放眼望去,几处青瓦房散落在田野间,四周依山,山涧的飞瀑透过密林向外界传递出高山流水的字样,鸟鸣不绝于耳,山上柿子树的叶子半红半黄已见霜意,这景象,突然让人有一种交付的冲动,比如,交付纷繁与迷惑,之后收获宁静与不争。
一夜间交谈甚欢,第二日一早,我寻他不见,有些焦急时,见他慢慢悠悠背着双手从菊花深处走过来,裤管被露水打湿,鞋子四缘有草屑有泥,父亲见我有些不高兴,马上有讨好的嫌疑并笑着说,空气真好啊,真接地气,见到一大片菊花,爸带你去看?
我一笑,表示不生气了,蓦地,又无端地想起他肚子上纵横的手术疤痕,此时的父亲,哪里像个病人呢?
其实,这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全是菊花,父亲指着其间的几丛,说,你看,它们上面也全是露水,外面的露水更浓,所以裤管湿了。而此时,花开正盛,它们守得一帘雾霭,孤标傲世,枝枝叶叶间都透着一股子凉意。
又想起宝钗常服的“冷香丸”。其配制的过程中,需要一味白露节令的露。
早年每每读至此会诧异许久,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原来这天地间的雨露霜雪皆可入药,想来宝钗是因内热炙胜,需这自然界中无上清凉之物,才能平衡她身体的阴阳吧,说不定父亲弄弄露水,恰巧暗合了祛疾的密法也说不定,也许病会好些,这样一想,又觉得宽慰许多。
三、
今年房子的外墙与葡萄藤间突然多出一个蜘蛛网,有一天竟真的看到网上挂着晶莹透亮的露珠,便想起佛经里露珠和蜘蛛的故事。
佛问:世间什么是最珍贵的?修行三千年的蜘蛛始终如一的回答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做足了的功课,不拿去校验,不知还欠哪些火候,佛显然不满意它的回答,于是它来人间历劫。
在与长风和露珠的纠葛中,它终于有一天恍然大悟,那仰着头爱了它三千年的,是檐下那株它从未正视过的小草。露珠缘自风而在它面前做短暂停留,也因风与它转瞬两两相忘于江湖。
先知先觉纵然好,后知后觉总胜过不知不觉。
四、
当年他写下“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时,他衣角兴许还留着些许湿气吧。
那个隐于南山的人,当秋风一遍遍吹过时,他每日要穿过一段草径,当衣角沾满露水,他会心一笑,提住衣袂抖落野草,再拾级二三而上,青石湿滑,苔色深重,一个转弯的田垄迈过后,便踱于丛菊之间了,他一站就是千年。
以至如今,一见露水,便觉得它会在某个月色之下,将他旧年散发弄露的时光徐徐吐出,先看到他沿途的草和珠贝,然后看到他浅色的衣和生茧的手,看到露水顺着他的指尖滑落,夜里挑灯时分,看到他清奇的骨骼和他不遇烟火的句子,最后看到一个词语:归宿。
这些若有若无的想,潜于呼吸间。这剔透的露珠,该是他作文时遗落的句点,或者是黑夜与白天的分界点,又或者是他窗前的鹧鸪声声,无关幸福与忧伤,应是一种率性吧?来自天性,回归本真。
五、
神思突然一恍,又回到那一大片青草丛。
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弯着腰,拇指中指相叩,轻轻一弹,将露珠弹破,我看到水珠溅向空中,偶尔看到光线折射进水珠中的七种色彩。
他托着腮帮子看那些顺势而落的露珠,有的落入草泥之间,有的洇入他的衣裤间,他蹲在那里整整一个清晨都在做着同一个动作,他咧着嘴笑的样子,一点未参杂生活,那么干净和纯粹,远处的屋檐和植物远远地成了映衬他的背景,飘渺遥远,外界的声色暗下来,静谧而安详。
太阳出来时,我看到一个小脚的老太太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声长一声短地唤着父亲的乳名,那个少年听到后,从草丛里跳起来,拔腿顺着那呼声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