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日,带孩子去公园,一进门,满园的菊香扑面而来。孩子选择在一朵菊面前停下来,她用她的言语与菊对话。
这些菊花被摆挪被堆放,有取悦江湖之嫌,开放的姿势,也不过是园林之内圈圈点点的缀饰,它们开成了我们想要的样子,虽美,但内心被绳索的捆缚感却愈趋强烈,像风挣扎于墙角,像不能言说的东篱和南山,凌寒沐霜的意思突然感觉被流放,我更愿意在一个微寒的时节,在四野下的一处,与它相遇,一如那年与父亲在那座小山村里,和那些菊花的不期而遇。
清楚地记得父亲立在那几簇菊花面前时的样子,他的鞋子上沾满了露水,菊花的枝叶上尘土霜露俱存。
我说,爸,你瞧这菊花开得多好!
爸说,开得真好,四季的物候里总是有出人意料的美。
父亲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灰色外套,头发花白,身体微佝地望着那些菊花。我猜不出父亲是在专心地看着哪一朵菊,还是在满目的菊花里看自己,我希望是后者。几年后的今天,我更愿意将那天的情形想像成这样一幅画面:他们彼此相望,父亲向它敞开经年的忧伤和苍凉,它则为父亲捧出隐忍和茶米之外的暖,它吐出的气息轻轻敷住父亲刀口的疼,我在一旁静观,看他日渐销瘦的身影和菊花混成一条十月的河。
而此时的我,终于不用再背着父亲哭泣。
我想移植一些种在自家院落,父亲说,移植哪株,哪株就有生命之忧,活着本不易,何苦相互为难。相互为难,父亲是想说,不要让一株被伤筋动骨的菊,在远离故土后艰难地生,不要让我在它活与不活里两下煎熬,除了这个,我觉得父亲还想说一些别的,却一直没有说出口。
父亲在那一天因菊想到了什么,我终究是不得而知的,但从那天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写下了许多菊花的名字和有关菊花的诗句,翻看他留下的那些字,觉得每个字上都噙着那天的露水,周身是那日略觉凉意的风,与我并肩站着的父亲,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气息中,缓缓浸漫在空气中的草药味道。他说话轻而慢,他虽已知是命悬一线,仍旧舍不得用过硬的语气与我说话,一直到最后,生命的大限即将来临,他也不忘帮着我割去内心的荒草,想来,我与父亲会在一朵菊花上相逢吧?一定是这样的。
那一院的菊花开得那么恣意,远遁尘嚣更让它增添一些清骨,那种卧在篱笆上,探出枝条的身形和颜色,似可以召唤任何一个怠倦的人越过十万河川,到达一个叫做归宿的地方,譬如,你喜欢用诗词佐以生活,它便将你引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经》里,你若喜欢在风口历练风骨,它便引你至山水人物的交叠处,你若了悟,它便渡你至无为,当然,所到之处,一定与自身的生命轨迹相呼应。
似乎只要一说到菊,后面一定紧跟着秋风和明月,还有从东晋一路逶迤过来的白霜和布衣,我原以为,透过这些就可以看见自己,但自从那年后,才知道,我不过是苟活在别人笔墨下的菊韵里,菊花一层一层地绽放,只道是它应有的美,如今却感受到,它的美是生命在时光里累叠的痂,细想,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菊花又开了,远在山村的那些菊,一定又倚着墙跟或者卧着篱笆开在村子的最深处,会不会有和父亲一样的一双眼,再与它们对视,会不会再有如我一样,一心想移一些入市的人围着它们打转,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与我们一样活在这个尘世里,我们一边走一边丢,它却让我们在一个时候发现,每一朵菊花的绽放,都是我们曾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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