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念因菊
(2014-10-08 15: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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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我自倾杯·随笔 |
又到了菊在秋天行走的时节,父亲,秋天来了,菊花开了。
有多少菊在秋风中行走,就有多少念想在菊里匍匐。我的菊在这个秋天只开在两处,一处在河北井陉一个深山里,另一处在父亲的笔墨间。
2012年11月份,我带着父亲驱车来到河北井陉一处深山的小山村里,兜兜转转的才寻到慧明师父的住处,还没进院,就被院墙外两簇繁盛的菊花吸引。它们开的那么热烈,那么桀骜,枝上着霜,叶片纳土,花瓣藏珠,这些的朴素丝毫不能掩饰它向霜而绽,噙香而开的毅然,安然地,一层一层,一缕一缕。
父亲也在花前站住,赏着,叹着,仿佛一株菊,仿佛悟透生死,仿佛经年的病苦突然被堪破。我在一旁悄悄看了一眼父亲,他眼角眉梢流露的神情,和那个多次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父亲已然不同。
我说,爸,瞧这菊花开得多好。
爸说,世间总会有出奇的美。
爸是想说,一切的厄运都会有转机吧?类似把绝望还给绝望,出奇就会拼出一条路。
爸是想说,他不能言说的那部分和难解的忧伤就似这秋夜里的寒霜,只待一朝成露,在一个丰润的黄昏,就能自然地与周边的景物站成一种健康的姿势吧?然后一阵风,脊背直直,再一阵风,发肤无损,平静地与四时并肩而立。
慧明师父的院子是个小四合院,院子中央也全是菊花,围着菊花有花架、绿廊,廊上吊着葫芦,我们到时已是晚上六点多钟,早有人在厨房忙着为我们一行人做斋饭,房顶有炊烟袅袅升起,树冠的灰喜鹊绕木欲栖,又有山头霭霭的暮云,这些景象,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那一天的行程,仿佛是菊花引领着我们回家,似乎宿命以外的未知事物和人生瞬间穿越时光,以至觉得去时的路途竟比归来的漫长许多。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发现父亲已在山村中小踱,我看到他鞋子上沾着露水,父亲见到我,一连说空气真好,空气真好,邻家有狗吠,木栅上卧着家禽,这才是人间天上。我不住地笑,故意说,不好,用热水不方便,去卫生间不方便,烧火做饭不方便,睡在大坑上不方便。父亲的笑声更大了,我看见他两颗植上的假门牙,因为手术的多次插管,或许医生手重也不一定,插拔管时把门牙弄松动了,最后镶了两颗。
慧明师父按照佛教里的仪轨,对我们这远道而来的私人朋友做了非常精细和隆重的法事,他洒向父亲的圣水,在额头上凝成小水珠,父亲双手合什,无比虔诚。这样的水珠与菊花瓣上的露珠是否同辙,我在阵阵经声中生出长长的怅惘。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常常会在深夜起来,撩起背心,对着镜子看他腹部因多次手术而留下的疤痕,一动不动。一动不动,他是在疤痕中看自己,还是透过自己看疤痕,这在他的世界里,实在是不得不低至尊严以下的折辱。我不能继续听,转过头,眼泪轰然。那样一个整洁之人,在深夜想像着自己被刀割,被翻江倒海,不能喊,不能拒绝,失望被催醒,无助被镶嵌,他多渴望有盏给他以温暖和指引的灯啊,比如此时的菊,此时在阳光下发光的法器,那些渡山渡水渡生死的经文。可这人世间,这温暖背后,还是会有病痛时不时会要挟住一条脉络、一口气,让日积月累起来的私人江山慢慢轰塌。
临回程时,父亲说,慧明师父,十分艳羡您神仙般啊。慧明师父说,你们回去要七日不食人间烟火,到时内心清静,自然如神。回来后,我和父亲七日未进食所谓的“人间烟火”,只吃些花生,红枣,干果,水果,就连水也只能喝生水,不过我们喝的是超市购来的矿泉水。那七日后,身体果真清爽了不少。父亲念诵经文更是刻苦,并且认真记数,在他遗留的文字里,我翻到他为诵经文和经咒所做的记录,一行63个正字,共49行,一张纸上记录着3087遍,那么多张纸啊。他安静地坚守着生命可能给予他的任何猜想和可能,或者说,平静地遵守着我日间嘱咐他的话。他哪里是渡自己,分明是在渡我,这让我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疼。他的病是绝症,我仅凭自己的一知半解,把父亲引向佛菩萨,佛菩萨没渡他疾愈,临了,父亲将我渡醒,我的那些执拗和虚妄,一度让自己认不清生命的本质和属性。
一晃,那时的菊开至今快两年了,无论当时的菊花开得如何重重叠叠,法事如何圆满,父亲还是撇下他的城走了。
收拾父亲的文稿,竟然发现他描摹了那么多关于菊花的诗,竟然写下了那么菊花的名字。
那些名字像父亲一样在安静地呼吸。我想,于寂静时,它们一定临摹着父亲运笔的线路,落墨时也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心思,我一直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的生命源于父亲,但一定不会止于父亲,它会长于思念,长于故土,甚至长于我及我的世世子孙内心的从荒芜到丰盈。
恰如父亲对于菊花的想。当喜欢一种事物,心里反复吟诵,笔端有意无意间流露的都是忽有斯人可念的那种感觉,想来父亲也是如此吧。
当想念成为一种习惯,越是夜深越不肯睡,那样的静让我能够腾挪出两只手,将耳朵和眼睛藏起,只做一件事,就是想。想他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穿街过巷,想他在象棋摊上指点江山,想他戒烟戒酒戒晕腥,想他起起落落的笔锋。
这些想里,我试图躲过乡音和秋风的褶皱,试图在记忆里盘剥一层一层关于父亲的老和病,躲进往日里,想掰扯清生命的源头和我之间到底存着怎样的关系,以此疗己,或者能够在冥冥之中慰藉父亲,但无论哪种形式的深处我都不能抵达。让我欣慰的是,通过这些天的想,我竟然发现,我有那么多地方像极了父亲,这便是生命给予我的最大馈赠与安慰。
唉,因菊有念,念中郁郁,不若用最干净的风,把记忆中已开至洪荒的菊风化,而后入字,这便是时下对父亲思念的最好释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