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施然

《贺兰山没有迟暮》
     
这回我要郑重地写到马，如同
写到疾风和闪电
以及冷兵器——穿梭在历史的沿途
我的姿势一直向上……西风
在两肋间冲撞。请允许我
以酒取暖，在这枣红色的马背上

有一支腊梅开了，而落雪的日子
还迟迟未来
 
我潜入梅花，倾听八百年前的嘶杀
在英雄凭栏处，用一根绣花针，刺开
头顶的乌云。一滴黑血
落进当局者的眼睛。夜哗啦一下
就沉了

在奔涌的马匹
消隐之前，膜拜之火燃烧在白桦林之前
请允许我，以一次低低的呐喊
唤起远处正在惊醒的啸鸣……

《南风漫过八百里海岸线》
       
朝霞因狂想而燃烧
如怀揣一面沸腾的羯鼓
我攀上碣石以东。沧海仍在魏武的夙梦里
将醒未醒。曾经的兵戈铁马
如今化为玉帛，一波一波地暗涌
成浪，成花，拍打着我干燥的生活
我这寻古的后人
与一轮彤日隔海相望，乱发飞扬
想起不远处一位长眠的诗人
我向他致敬。愿他的亡灵
涌起和生前一样不息的涟漪
我是这个清晨第二个踏浪的人
凌波而立的
早有秦赢政。他为求仙
我为想一个人。滔滔南风漫过八百里海岸线
不止是八百里

《在归园》

你大概还打马在路上
我替你持家，修葺草地，剪开
窗棂上的光亮。你平天下

你平天下。包藏反骨、花朵
和词语的暗器
把封建主义的小脚、小妾、小情调
固定在波浪形的祭坛里
白墙、灰瓦，一世一世的乡愁
贫寒止于一种想象

我有点相信了意念的力量
在归园，诗人们
横七竖八躺在舒适的草坪上，挥霍
光阴错生的恍惚。你
还未归来。而我是暂居者

《拾起江南的落红》

我来晚了！我的江南
怎么可以让一位娟娟秀女，隔空等待
在湖心亭上？即使温婉
如我。你看啊——
杏花雨缤纷。烟柳丝飘摇。我的姐妹
早已在枝头上
端端绽放。连油菜花也铺开了明而亮的花毯
而迟到的人儿把歉意写在脸上，步履
匆忙。唉，这些
等不及撒落一地的心事，真
费人思量

拾起你的落花，犹如
拾起我的芬芳的时光。谁又能将我
有一天消退的嫣红，轻轻
捧于手上？

《在你盛产词人的家乡》

一个人走在异城。37码的莲花
开在争渡的路上，像一首
婉约小令，仄仄平平
我查看手机里你寄的锦书
在你沈醉的湖畔独上兰舟
每一对恋人脸上都有玉堂春的影子
路旁的垂柳也在吟唱如梦令
在你盛产词人的家乡，我招呼
咖啡小姐的语气变得声声慢——
一杯卡布其诺，一杯蓝山

《途经柳如是墓》

清雅的南风拂过虞山顶，拂乱
我的发。身后，宝塔飞檐
如一只玉手弹拨古琴的弦。我在琴韵中
饮一杯香茗，身旁是几位健谈的诗人

冲向山下去的不是风，是
幂幂中的牵念。那里有你在葱茏中
雍然下棋，抚筝，叹世风日下。偶尔
侧耳倾听，行走在
空旷的传说

我们隔着青山相望。我想告诉你
四百年后你依然是个传奇。风
却没有捎来任何讶异，似乎
你早已知道，有一天
我会从你身边施施然经过

《乌镇》

是用潮湿砌成的。外婆的故事
落进石板路的缝隙，长出
翡翠般的童谣、酒酿，和一双绸面儿
绣花鞋。坐上
摇头晃脑的乌篷船
你可以带走岸边捣衣姑娘的歌声
也可以伸手抓一把，蒸发在空气里
釉着青花的爱情
而就在那座石桥上，我被风景
扭伤了脚。当一年后
一位赵国的诗人在北方写下这诗句
我似乎还踟躇在
那桥上，隔江听一曲评弹
又评又弹，连评弹也是潮湿砌成的

《在丽江的石板桥上看红鲤》

我从困扰中逃离，像光
逃离灯罩。黄昏
马蹄收拢夕阳的翅膀，踏着三月樱花
在四方街上，发呆，思想出轨，吃樱桃
为流浪摄影家
客串模特儿，和宋代小厮
嘲笑屡被放生又屡被捕获的红鲤
红鲤安之若素，对人类
行善的游戏，保持缄默不语。人们说
这里的阳光是柔软的，于是
从坚硬的生活里纷纷出走，和我一起
吃樱桃，艳遇，思想出轨，在
寺庙前发呆，石板桥上看红鲤
若我坚持
走进纳西族透明的风里
会不会，有心跳，自桥下的清水河
溢上来，变成一种痛？

《那晚的喀什斟满了我的酒杯》
    
那一晚我醉了酒。当粗粝的月光
攀在喀什上空。苹果园里
塔吉克姑娘跳起异族的舞。当蜜蜂在耳边
复述分别。流放的箭矢
自喧闹中浮出，白的、黄的
透明液体，在玻璃的撞击声里
交错出同一张脸庞
当我的流放地，在祖国的大酒杯里
一晃再晃。当我回头
夜色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因为拉萨》

不必向雄鹰借来翅膀，轻张
双臂，身子已飞过你的头顶
在这里，天低下来
白云亲切。神从海洋深处
伸出光芒万丈的手，用最明朗的隐喻
迎接他的孩子。热望
沿一条生生不息的朝圣之路匍匐而来，消融了
唐古拉山的冰川。而雪莲
在我的瞳孔中永生。那个七月
我相信了因缘际会。在
已遁去的王城，残存的废墟上，我脱下尘埃
向上，深入一个仪式。那里
牛羊安祥，草木神秘。我的脸庞
长成圣洁的山水
远处，一声呼唤，穿越喇嘛的梵音
引领我……死亡在身后顿失

《天涯不再遥远》

只是一抬眼，金子的光芒
就把我打回梦境。细浪
复活，携了风铃从画儿里扑出来，亲吻
我的脚趾。温柔
在温柔乡里欲罢不能。那沙滩
裹着雪白的轻纱，将永恒的婚床
一直铺向天外。椰树下
美丽的赶海姑娘在眺望情郎
可是，我的槟榔，我的鱼网，我的
远走高飞的老木船呢？

薄云在海天相接处，笑出鳞状：
这里咫尺就是天涯，而天涯
不再是遥远的私奔路上

《过苏小小墓》

你从西泠桥走向墓茔的弧度
凝结成后人的一声叹息
微风拂拭镜面，曾映照着，伊人的
发丝和身影。但此时没有
秋日的长空，已藏起蛇的闪电——那些
伸手抓不住的美，最接近美的本质。比如
箫声从油壁车的珠帘里溢出
比如这一片神秘摇摆的樱花草
汹涌的暗物质正托起
大地游弋的香气，是否
你和阮郎从虚无深处探向人间的话语？
你想说你们过得更加欢愉
比我们洞悉更多，永恒
终于穿越了死亡。而这一切
似乎无人能懂。大概这就是
当我俯下身去黄昏突然
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升起的原因

《一面镜子的距离》

我们之间，隔着一面镜子的
距离。无限近。看得见你轻抚我的
脸庞，肌肤……让我的嘴唇
如百合一样绽放……又
无限远。幅员辽阔——像风的身影
消失在茫茫的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