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自己的花圃与草地
刘再复
在科罗拉多定居下来之后,我就决定在这里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与草圃,而且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我开始种植自己喜爱的各种鲜花,把草地舒展得像柔软的绿茵。
这不是梦,而是生活,花园与草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到海外漂流,我会满足于第一人生那种安逸与荣耀,会满足于别人为我营造的小窝。在别人营造的世界里,固然安适,但必须被别人所掌握。别人建造的世界,如同手掌心,随时都可把我捏碎。摆布他人,这是一部分人的欲望。给你一个雀窝大的巢,就要摆布你的良心和思想。
第二人生毕竟比第一人生有所长进。这些年我仍然生活在文学里,生命的呼吸形式仍然是思索。在思索中,我渴望建造属于自己的花园与草圃,既不要生活在故国权势者们为我营造的教条里,也不要生活在西方权威们营造好的思维世界里。我只想放开生命的帆篷,去畅游属于自己的大地和海洋。我知道东方与西方各种学说的原创者,他们思想的诞生都与自身的生命体验相关,他们常常是感到自身生命大危机之后才激发起新的灵感。从他们血液激流中产生出来的果实,不能代替我的创造。他们的花园与草圃泡浸过他们的生命,属于他们的生活,而我则有我自己的生活。
自从有了自己的一片绿草地之后,我便常常在那里沉醉。施肥、除草、剪枝、打扫落叶且不说,还坐在那里读书想事,久久不愿意进屋。妻子常常做好饭后,从阳台上叫喊:回来吃饭了,别在园子里睡着了。其实,我那能睡觉,这么好的空气,这么好的草叶,能睡着吗?妻子只知道我喜欢草地,不知道我常像一匹受伤的狮子,在这里舔舐养伤痕。我确实爱这个恬静的百草园。假如不是有特别的人生经历,不会有这么深的爱。我在这里,常常想起十几年前,那时每一天都被抛入沸腾的斗争生活。从早到晚,只有硝烟味,没有花香草香。那时二、三十岁,生命正旺盛,思绪汹涌,读书和表达的渴望时时撞击着自己。可是,每一天都是乏味到极点的会议,这些会议吞食着每一个人的生命,把大家的精神一块块的扔进泥潭里。每次听发言,都觉得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在受鞭打。会上的语言,又全带着毒气,这些语言病毒到现在还会伤害我。整整十年,年青的肝胆没有一天舒展过,眼睛看到的全是丑与凶残,耳朵则堆满垃圾。没有任何医生能疗治我和我的同代人的病,伤痕文学也只是呻吟。我要恢复身体的健康与灵魂的健康,要让肝胆和其他器官像熬过冬天的春树重新长出绿叶,必须有一张绝对和平的精神之床。这绿草如茵的草地,大概就是这种床。
想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有时像人有时并不像人,而自己的同代人大部分并没真正活着,或像依附在机器上的镙丝钉,或像依附在狮子尾巴上的虱子,或像依附在珊瑚礁上可怜的小水母,或像依附在老森林里的完全没有思想的狼孩。这是时代病。但我疗治不了时代,只能疗治自己。我的疗治无须庞大的知识体系,而是很具体的一片草地,很简单的精神之床。
(一九九七年 《西寻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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