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乡(三)
你的老家在一个叫朝北厅的小山村。
村中央有一个年代久远的朝北大厅,是族人为老人百年后入殓、守灵的地方,村亦由此得名。
村子背靠一座峻峭秀挺、竹木苍翠的山脉,名毓秀山,绵延十余华里,其中一个山崖叫“斧山大岗”,只见一块巨大的岩石像一把斧子竖立在山峦上。
村子很小,五十来户三百余口人,散落在山下半坡上。全村除杨梅山垅有几户姓郭,其余清一式都是你的本家姓。村中房屋多为明清时所建的老屋,砖木结构,粉墙青瓦,石门槛,木楼梯,木窗栏上糊着一层挡风的白纸。你家的老屋距那个朝北的大厅仅一弄之隔,一楼一底,在祖父手上又加盖了一间尖顶小屋,与老屋连成一体。回故里后,你一直住在那间小屋中,不知在小屋里做过多少个天真美好的梦。
故乡在你的印象中是秀美的:春日融融,夏雨淅淅,秋风爽爽,冬雪清清。尤其是春夏时节,小村内四处绿草如茵,杨柳青,桃花红,李花白,莺啼燕啭,蝉鸣雀噪,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充满着生命的气息。再看那山上,澄澈的溪水蜿蜒地流,轻轻地淌,漫山的映山红、火棘,姹紫嫣红,映衬得满山遍野的草木宛如起伏不息的波涛。入夜,稻田中如鼓的蛙鸣声与山上的“纺织娘”对着“歌”,听熟了像是催眠曲伴你进入梦乡。
故乡在当时又是那么的贫瘠,祖先开垦的那点田地,分摊到越来越多的后辈们身上,已是人均不足五分,难以保证全村人糊口。因而一到春季就闹“春荒”,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乃母总是四处奔波,东借西凑,想方设法让你和兄姐们每顿能喝上几大碗稀菜粥。正在长身体的你,每顿都是喝得肚子胀鼓鼓的,还觉得饿。
好在家乡的果树较多,村东侧一个叫“雾浓山”的小山丘上长满了桃树,田埂上种着一排排的李树,你家的自留地上还长着两棵硕大的柿树。于是,便每天摘些桃子、李子充饥,从刚挂果就开始吃,尽管未熟的桃子、李子又苦又涩,吃完了满嘴麻涩,但还是将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不停地吃,一直吃到果子成熟。
吃罢桃子、李子,又设法吃未熟的柿子,爬上高大的柿树,选几个稍大一些的,悄悄地埋到洒有一层石灰的稻田里,做上一个记号。几天后,生柿子焖熟了,挖出后水塘里一洗,吃起来有点甜,也有点涩。有时也来到山上大片的映山红丛中,摘下还挂着露珠儿的映山红,直嚼得嘴唇落红。
村里有一所小学,两位老师都是本姓族人,排起辈份来,一个是曾祖父辈,一个是祖父辈。他们都不精通汉语拼音,操着浓浓的方言讲课,以至读完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中的汉语拼音部分还是崭新地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使你至今不识汉语拼音,靠部首笔划查阅字典,用“五笔输入法”打字。当然,这绝不是两位长辈老师的过错。
学校里只有两个教室,二三个年级混坐在一起上课,一个年级约十来个学生。老师总是流水作业,先讲高年级的算术,再上低年级的语文,一直讲到下课玲骤响,也不会去喝上一口白开水润润嗓子。你说你经常一不留神就听高年级的课,以至读二年级的时候,就能解四年级的应用题,而且是祖父辈的老师点将上台当着四年级的哥哥姐姐们解一道令全班集体“卡壳”的难题。
故乡很敬重读书人。你的父亲十六岁便开始在家乡一带的私塾里当“教书先生”,因而在方圆几十里内颇有名气。上中学后,便不断地有父亲当年的学生成为你的老师,他们对先生的儿辈甚为关爱。
八岁上下,你便开始放牛。每天清晨天朦朦亮,就光着赤脚横骑在牛背上,沿着乡间小道,来到那如黛的山上,看着那头黄色的公牛一口一口地吃着附着朝露的青草,心中感觉尘世间一切的喧嚣,一切的负累,都随着晨风远去了。
等到天彻底放亮了,又匆匆地赶着牛下山,喝上一碗稀粥,腋下夹上两本课本,到学校听长辈老师讲课。
下午放学较早,就牵上牛朝山上一丢,再拿一只面盆,来到山脚下的水库,一个个“猛扎”,摸上一把把的塘螺,一摸就是一面盆,回家后用剪子轻轻剪去螺尾,在油锅中炒熟了,味道真鲜美。吃罢塘螺加稀粥,你常常来到一个叫“里山外塘”的塘坝上,一边用麦草扇驱赶着嗡嗡的蚊蝇,一边给你的一群放牛伙伴们讲故事,整整讲了十年。
你先后上过两所高中,一个叫牌头中学,一个叫诸暨中学。你从诸暨中学考上大学后,便带着悄悄滑落的几滴眼泪,默默地告别了故土。
从此独在异乡为异客,再回故土,新一辈的牧童常问客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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