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J（信报优雅生活杂志）：我们刚才讲及都是现代舞的自由、即兴、进步、摆脱束缚啊，是不是代表现代舞只看重艺术的内容和精神内涵，而不用太着意技术问题？
曹：这要分专业和业余两方面来看，中间也没有孰优孰劣的考虑。我认为，舞蹈的技术永远是一个载体，而舞蹈作为一种艺术，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和自由去接触的，当你想跳舞，喜欢用身体表达自己，只要不是瘫了，都可以手舞足蹈一番，但这只代表你自己。专业的舞者以身体表达的却不止自己，还有别人需要的表达的内容，此时我们便需要接受训练，去tune up自己身体，好把它当作一种工具，技术便让我们有更多的possibility，去表达不同的事物。舞蹈的技术就是这种可能性，但在训练技术时往往却会出现问题，譬如在国内有些人慢慢就将技术当成舞蹈，认为技术就是舞蹈，必须要做到某些动作才是现代舞，我认为这是错的。不过，在训练的过程中，我会要求专业舞者必须掌握充份技术，让其身体可以表达各种各样事物，因为他们不是即兴或独舞，而是要配合不同编舞，以致发挥组织性效果，这样专业舞蹈团的概念就出现了。

LJ：我读过你很多文章，发现你对现代舞一直有思考和检讨，我们刚说到组织性，便令我想起，你曾经表示，中国舞蹈员到外国演出，有一样表现常令西方人士瞠目结舌，原来他们既有个性又有共性，集个人和总体于一身的发挥的比世界上任何地区舞蹈团都要好，原因何在呢？
曹：是的，这力量的确惊人。人们常问中国现代舞有什么特色？那特色当然不止于什么水袖、扇子，又或者太极之类的浮面事物，当坎宁汉（Merce Cuninghan）在六十年代已懂得把《易经》融入舞蹈，连中国最高深的哲学也有人做过了，你要从世界角度有所突破，便最好在观念或基础上下功夫。过去我所学的西方现代舞讲究个性与自由，你想承先启后，便要脱离你老师那套，一定要与自己的师承决裂，譬如马莎·格莱姆(Martha Graham)在艺术上跟其老师决裂，而坎宁汉又与马莎·格莱姆决裂般，即你要是想做回自己便要自立门户，外国所以有如许多舞蹈团，正因每个编舞家都要创立自己的舞团，要组成自己的班底，而这个班底亦只能做这编舞家个人的东西，其舞蹈系统是排他性的。
    中国舞蹈员自小训练，技术上是很开放的，例如他们要练习不同的民间舞，技术上身体是完全开放的，只不过老师给他们太多指令，变成跳任何舞蹈都有一套理想范式，每个动作都很规范，到有天你告诉他们原来这些都可以变的，突然间他们会发现自己身体状态其实很free，过去只是脑袋僵化，他们的machine，他们的工具原来是很free的；相对外国舞蹈员，一般可能是20岁才开始学现代舞，他们的身体已经很limited，有些可能从小学芭蕾，芭蕾舞的范式已深植身上；而中国的舞蹈员因自小接受多元而不是单一模式训练，加上许多人从小一起生活一起锻炼，所以很早就理解collectivism。
    外国舞蹈员自小习惯很独立的生活空间，对比他们的你我分明的观念，中国的舞蹈员觉得大家一起做些什么的集体生活很正常，所以见到团员间有人要做些独特创作，他们都会乐于支持，甚至放下自己的价值，以迁就别人，反过来到他们自己要干些什么的，其它人又会施以援手，由此我又看到现代舞的另一种可能性。现代舞未必完全是个人的，而个性跟集体性又是否可以融合呢？当你明白每个人都有个性，你能去尊重人家的个性、欣赏人家的个性，或者去support人家的个性，亦可视之为一种发展途径；这理念是过去西方没想过的，譬如马莎·格莱姆就一定要跟芭蕾舞作对，说彼此是at war，直到六十年代，人老了才说战争告一段落。他们会坚持马莎·格莱姆系统就一定这样，而坎宁汉系统则必然如此。我就是我，其它人都等而下之，这种想法在西方舞坛至今犹存。
    但中国现代舞却有融合个性与共性的这种可能性，尤其在我负责几个舞团的成员，他们谁去做些不同的东西，团员间同样会享受，大家守望相助，都会无分彼我地投入支持。所以，我认为个性和集体的融合可能正是中国现代舞的特色，可以是中国对世界舞坛的一项贡献，当然这种特色将来如何发展也很难预料，因为现在的小朋友已开始学习西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但最低限度它会有一个事业空间，以及为我们提供另一个思路。

LJ：一路谈下来，感觉到现代舞最大特色就是自由精神，如何才能令这种自由不会失去控制呢？
曹：其实我们的训练是很严格的，我们为什么自称专业，专业就是自己尊重身体，着重自己身体作为一种工具，我认为自由是建筑在discipline之上的，当你没有这个discipline的话，你就无法自由起来，换言之，你在一个vacuum，一个完全失控的空间中。类似例子如那时候的印象主义画家波洛克（J.Jackson Pollock）在纽约作画，拿刷子向画布乱掷颜色，人们看见以为不外如是，便找来一只猴子作同样的事，结果出来的作品居然差不多，你说波洛克跟猴子有何分别？分别就是波洛克他可以随时做出其它创作，而那只猴子是没有选择的，所以你看艺术家似乎很自由，艺术家自由因为他可以选择如此，但那只猴子是没有选择，牠只能做自己instinct所及的事。
    现代舞艺术之所能自由，是因为我们已有许多training要求，有discipline，所以我们的身体可以变化多端，可以很硬，很有力，很放松，这正是因为我们有纪律，并且训练好我们身体的每个关节，每条肌肉，所以我们可以选择创作甚么，你要我做林怀民那种作品，我可以做，只看我是否选择如此吧，你要我们做那些很dynamic，很dramatic 很pain或很tough的东西，我们都可以的，正因为我们拥有这样的自由，而这样的自由便建筑在我们的discipline之上，因为你拥有discipline，你才不会abuse自由，如果你只能做那些instinct的东西，那不会是自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