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广东现代舞周的初衷,是希望通过不同类型的舞蹈演出,让参与者得到开悟启发,从而打破过去僵化的艺术思维,跳出固有的形式框框,并以自由包容的精神,体味身体的种种可能性。
几年下来,从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舞者的编创作品中,确实看见了越来越丰富的表现内容和形式,这是可喜现象;可是同时在与年青朋友平时交流谈话中,又察觉一份隐约危机,就是:我们好不容易从一个框架里跳了出来,却又自己制造了另一个框架,把自己套住,并以之作为品评其他舞蹈的标准,因此距离艺术见识上的真正自由,还是很远。
例子发生在《遇上2004的马加爵》演出之后的演后艺人谈,一位来自广州大学的女同学激动不已,大声说:这种从生活中提取出来的,才是真正的艺术。我作为交流会的主持人,秉承着现代舞周的一贯鼓励包容多元精神,便提醒说,艺术可以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我们没有必要只用一种方式去看待艺术。
会谈结束后,女同学还是满怀坚持,在从剧场走路回办公室的途中,她质问我说:难道你不认为艺术必须是从生活中出来吗?我回答:那要看你认为什么是‘生活’了。「马加爵」的悲惨遭遇当然是‘生活’,足以冲击我们的思维和想象,并转化为我们创作艺术的动力;可是如果另一个人,厌烦了‘生活’中的激情,退隐山林,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淡看天边彩霞,那他的这种生活,算不算‘生活’?如果这也是‘生活’的话,那他把从观察天边彩霞中感悟出来的色彩变化和空间对比,转化成舞台形式的舞蹈,则这种形式化的舞蹈,又算不算是从‘生活’中出来的艺术?
女同学还是不甘心,问:难道你不认为这几天现代舞周中的所有舞蹈,都太形式化了,所以都千篇一律吗?我奇怪她的这种想法,反问她:你认为刚刚看完的那个《汉风》,以现场西洋敲击乐配上多媒体视觉效果模拟中国古代舞风,真的是跟其他舞蹈一样吗?她想了一想,说:这个舞蹈是跟其他的舞蹈有点不一样。
我又问:那昨天的《希福》呢?一位身体残疾,却乐天知命的舞者坦然在舞台上展示他对死亡的无畏无惧,真的跟其他的节目一样吗?女同学立刻说:我太喜欢哪个节目了,很震撼,很不一样。
我再问:那前天的《冤家》呢,那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两个人,男的光头,女的结了个道士髻,手拖着手,绕来绕去的,形式感很强,是不是跟其他节目的形式一样呢?女同学说:我也很喜欢这个节目,它跟别的节目不一样。
我说:我们可以一个又一个节目探讨下去,可为什么你刚才还跟我说,所有的舞蹈节目都千篇一律呢?每一个节目有其特色,那么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在你的思维当中,变成了千篇一律呢?当中是不是我们的思维掉进了某些不自知的框框,以致蒙蔽了我们的心灵和眼睛,不能自由客观地去品味和思考呢?
另一个例子来自北京的陶冶编排的双人舞《冤家》,从单一动机出发,经过重复、对比、变化、分解,发展出层层密密的动作架构,并通过两位舞者天衣无缝的配合演出,深得观众赞赏。只是这种编舞方式,一脉相承于舞蹈学院的编舞教学方法,也引来一些刚从‘学院派’框架中挣脱开来的舞者们的咎病,认为以这种形式编舞方法创作出来的舞蹈,跟其他学院里的编舞功课,没有太大区别。
我却很喜欢《冤家》这支舞蹈,两位舞者的专著投入,并处理重复动作之间的细腻变化,已经远远超越一般舞蹈学生在课堂上练习编舞的功课。对于舞蹈只是因为看似是‘学院派’的作品而受到非议,则只能说,是怀疑的人不自觉地产生了对‘学院派’舞蹈的偏见,以一种‘非学院派’的标准去衡量所有舞蹈,包括‘学院派’的舞蹈。
‘非学院派’可以包括许多不同的方式存在,第一个例子中的女同学可以说是‘生活派’——认为一切艺术必须从生活中出发;有‘实验派’——认为现代舞必须有实验性,专做别人没有想过的新东西;有‘即兴派’——认为现代舞蹈就应该随性而行,经过排练的不算舞蹈;有‘放松派’——根本见不得舞台上有任何需要力量来呈现的技巧动作;还有‘简约派’、‘情绪派’、‘哲理派’、‘机遇派’等等,无论什么派,无非就是另一个框架,建立成另一套观念,成为套在心灵和眼睛上的一个框框而已。
‘学院派’舞蹈家们曾经以‘学院派’的标准来衡量其他一切舞蹈,因此无法离开自己为自己设立的艺术框框观念。如果我们用另一种‘非学院派’的艺术观点凌驾一切,则我们只是用了另一个框架代替原先的框架,我们还是身在框架之中,此框彼框,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
我们如何超越这个或哪个框框,能够以更客观和自由的精神去品尝一切不同派别的舞蹈作品,是我第二点比较重要的反思题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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